杨昊低头道:“我违抗了军法,甘受惩处。”
红衣少女道:“吕家三代为国戍边,父亲五十岁才得幼弟,家父若死,幼弟势必不能存活,吕家香火从此断绝。将军若肯网开一面,吕芮愿三世为奴报答将军。”言讫叩头带声。
孟博昌冷面不应,吕芮便叩头不止,二三十下过后额头已流血不止。晴儿一把抱住吕芮,冲着孟博昌叫道:“人已经放走了,你就真的忍心逼死她吗?我以为催命判官是何英雄人物,原来也是一幅冷冰冰的铁石心肠。”孟博昌闻听这话,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了一股气。四名铁甲卫士知趣地退下。杨昊向晴儿使个眼色说:“带她下去吧,孟大哥不会再追究了。”
吕芮伏地又要叩头,晴儿拦着不让,但吕芮性情十分倔强,依然伏地给孟博昌叩了三个响头。二人离去后,杨昊忙给孟博昌找了个新杯子,斟上了酒,又盘膝陪侍在对面。孟博昌冷声问道:“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杨昊点了点头。
孟博昌冷笑一声:“你看错了人,吕本中根本不值得你冒险放他。他前日还派密使到九原(丰州治所)去见曾重阳,告发你组建巡防营是意图不轨,是不放心他。此人貌似忠厚其实是个老油条、老滑头。”
杨昊见他有些醉了,便说道:“你一路劳累,我已经安排好了房间。”孟博昌摇了摇头,骂道:“婆婆妈妈的,真是个娘们做派。杨昊,我跟你说,你这般心慈手软,早晚是要吃大亏的。”孟博昌放下酒杯,扶着杨昊的肩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侯捷他们在哪吗?走,我带你去找他们。”
永丰城北三十里处有一片小山,从远处看盘曲如一条巨蟒。
孟博昌用马鞭遥指道:“知道为何叫梅山吗?”杨昊答道:“或许山上有梅树梅花吧。”孟博昌道:“胡扯!这里寸草不生,哪有什么梅花。梅山,其实应该叫煤山。煤,这地底下有挖不完的煤。长安百姓烧煤取暖,回鹘人也用它取暖。经营这座煤矿的老板早已富可敌国,他一年的收益比永丰、丰州、丰安三城田赋总和都多。”
杨昊讶然失色,他没想到离城这么近的地方竟有如此规模的一个大煤矿,只是这跟侯捷他们失踪有何关联?难道竟是……
“都说煤是山脉的精髓,可挖煤是件苦差事。这座梅山矿有矿工三千人,其中九成都是矿主从鬼帮那里买来的苦力,你的五十名弟兄就是让鬼帮给卖到这里当苦工啦。而你最信任的张呈就是鬼帮里的一个小老大,你指望他去找人,是所托非人啊。”
孟博昌的一席话让杨昊甚感吃惊,鬼帮之名他也略有耳闻,这是一个盘踞在永丰城的秘密帮会,常干些欺行霸市,拐带人口的买卖。张呈身为监门校尉若说跟鬼帮毫无关系,说出去鬼也不信,但杨昊还是没有想到侯捷的失踪竟跟他有直接关系。至于孟博昌说自己所托非人,指望张呈找不回侯捷等人,杨昊倒不这么看。张呈心气很高,很想在官场有番作为,自己交代他的事,他应该会竭尽全力去办的。
杨昊又望了眼风雪迷蒙中的梅山,颇为不解地问:“既然有如此暴利,孟尝为何不打他的主意?难道他一个小小的煤矿还能养兵十万不成?”
孟博昌闻言嘿然而笑:“你呀,真是个呆瓜,这煤矿里也有他孟尝的股份嘛,不光有他的,永丰城大小官员都有股份在里面,你放走的那个吕本中每年从这里能拿走三千两银子的分红。孟楚兄弟不是吃斋念佛的善人,他们也不是不想打煤矿的主意,实在是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是有心无力罢了。”
杨昊道:“你半夜三更带我来这,莫不是想打他的主意?”孟博昌道:“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天赐之物不取反受天谴。”说话时天色微明,孟博昌折转马头往西奔驰,走了十几里地天色已经大亮,眼前是一座废弃的鬼城。此刻这座鬼城里驻扎着近千名士卒,这是孟博昌从丰州带来的右军主力。
杨昊问:“曾大人去了丰安,你将右军主力带到永丰,这么快就要分道扬镳了么?”孟博昌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记着,他的死活从此与你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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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梅山
杨昊苦笑着问:“我如今真是越听越糊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曾大人是上面派来统筹举义的佩剑将军,如今又是天德军留守,你我的顶头上司,这怎么突然说不管他的死活了呢?我真是被你们闹糊涂了,不,不,我不是现在糊涂,自从十月马球场扳倒王守澄起我就一直糊里糊涂,孟大哥,孟将军,我的亲哥哥,不管你眼里有多瞧不起兄弟,但在这你能信任的只有我一个人,你能不能破个例,行行好,给兄弟讲讲这其中的曲折原委?”
孟博昌把脸一沉,叫道:“你急躁什么?该说的我自然会说。”
杨昊没敢再跟他争执。士卒端进来一盆带有冰凌子的冷水,孟博昌俯身将脸浸入冰水中,静默片刻才取毛巾擦脸,杨昊被他这怪异举动惊的目瞪口呆。孟博昌又将手放在冰水中浸泡了会,揉揉手腕把水甩干,这才坐到火盆前烤火。
火盆上架着一口圆颈砂罐,里面是半罐子浓白色的羊油杂碎汤。军士送来一盘荞麦饼和一盘酱牛肉。孟博昌招呼杨昊:“边吃边说吧。”
杨昊知道跟他心急也没有用,只得耐着性子坐下来用饭。孟博昌吃饭极快,杨昊半块荞麦饼还没吃完,他已经吃饱喝足漱了口。
孟博昌斜靠在软榻上,乜斜着眼看着杨昊平静地说道:“本来这些话我是不该跟你说的,毕竟你只是一个执戟,还没资格知道这些。不过你说的也对,在这我也只能信任你,那我就破个例跟你说个清楚。再说总让你稀里糊涂地去办事,也未必是件好事。”
孟博昌徐徐一叹,缓缓地说道:“我早你几年由国子监入刺马营,如今是正四品横刀,你我同属不受人待见的宝历社,换句话说你我都听命于一个大总管。”
杨昊喝了口羊油汤,觉得嗓子里有些腻歪,于是就讨了杯茶喝,又问道:“我们是宝历社?这么说刺马营中有很多派系?”
孟博昌答道:“也不算多,总共也就分成四派:元和社、长庆社、宝历社、大和社。元和社人数最多,大和社势力最壮,长庆社夹在中间,只有咱宝历社因为敬宗皇帝御宇海内时间太短,他老人家又忙着享乐,如今都快落到讨饭吃的地步了。”
杨昊苦笑道:“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来四社之间并不算和睦了。曾大人应该不是咱们宝历社的吧。”
孟博昌点点头:“他是大和社的,真正的天子亲卫。此次宫变失败,大和社元气大伤。不然他们岂会跟咱们搅在一起?”杨昊陡然明白了曾重阳为何一直对孟博昌格外倚重,原来此次天德军举义实际上是两家联手作为,他虽然资历、地位都高过孟博昌,但终归不是一家人,彼此之间还是要留着体面。
“韩大哥呢?他似乎跟曾大人不是一脉,跟我们也不是一脉。”
“他是元和社的,元和社人数众多,人才辈出,但被小青衣浸染太重,他们内部又分帮拉派,虽大而不强。你知道吗?郑注就是元和社的佩剑,我们的韩大将军原先也是元和社的,后来转投宝历,这次宝历和大和合作,就是他和李训捣得鬼。”
“这么说李训也和咱们宝历社有渊源咯。我总举得此人华而不实,心机太重却又没有独当一面的大才。不知陛下为何就偏偏信任他。”
孟博昌哼了一声,无奈地说道:“陛下也是被逼急了。大和社兵强马壮却群龙无首,也不是没有龙首,只是这龙首太大太强,陛下已经对他心存芥蒂了。李训看准这个机会,毅然舍弃宝历改投大和,获得陛下的信任。宫变之前他这个佩剑的权势比大和的大总管还要大,倘若宫变成功,大和社的大总管之位非他莫属!”
杨昊忧心匆匆道:“昔日只听说‘四大总管统领天下,佩剑将军位高不发’,原来都是各忙各的。刺马营如此一盘散沙,几时能扫除阉党?重整朝纲?”
孟博昌打了个哈欠,道:“扫除天下的大事自然是急不来的,咱们先在永丰站稳脚跟,以此为根据徐图发展。等羽翼丰满时再提一支劲旅南下勤王,那时各地义士群起响应,大事定然可成!”杨昊见他说得轻松只当做是句玩笑话。
稍稍停了一下,孟博昌支起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春三月,大总管要在永丰召集宝历社无面会,到时腿脚放勤快些,讨得他的欢心说不定就能升你为横刀。常话说‘佩剑不离京’,京城之外可都是横刀当家。”
刺马营里流传着一句话“佩剑不出京,横刀行天下”,佩剑地位崇高,除了偶尔外出巡视,一般都留在京城协助大总管统摄天下,京外各道府州县都是横刀做主。至于执戟因为地位低微,只能为从属而不能独挡一面。
说到这孟博昌竟是哈欠连天,“睡会,养养精神,过午咱们就去端了梅山煤矿,救出你的一干好兄弟来。”
杨昊这才明白孟博昌深夜来永丰,原来是为了攻打梅山煤矿,看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似乎早已成竹在胸。杨昊仍然有点不放心,于是问:“要不要我回城调兵助攻?”
“不必了,”孟博昌闭着眼哼了一声,“你的军营里到处都是他们的探子,我把你叫出来就是要掩人耳目。”孟博昌说完这话,拉过毛毯盖在身上,片刻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午时初刻,右军各营集结完毕,没有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演说,各军按照早已定好的计划依次离开鬼城,分四路向梅山煤矿进发。这是杨昊第一次随军参战,心中既兴奋又紧张。他向孟博昌请命统率一军从侧面攻打煤矿东门,被孟博昌断然拒绝。孟博昌乜斜着眼嘲弄道:“你的本事不过是带几个人冲冲府邸抓抓人,指挥数百人攻坚野战,你行吗?”
杨昊羞惭的满面通红,他没有跟孟博昌争执,众将面前他不能不维护孟博昌的权威。孟博昌或许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伤人,于是缓了口气说:“以后仗有的打,你先跟着观摩一下。”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咱们一起看看他们是怎么打的。”
孟博昌说的“他们”是指右军的两个统军副将凌彤和李通,二人都是凭军功由士卒升任副将的,戍守边疆多年,能征惯战,攻打只有几百卫队防守的梅山煤矿实在是小菜一碟。
战前,孟博昌召集八品以上武将,让他们围着沙盘整整讨论了一整天,这是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当讨论结束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孟博昌心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他不让杨昊领兵,一是怕刀枪无眼无端送了他的性命,第二也是让杨昊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好好学习用兵的玄机。杨昊很快明白了孟博昌的苦心,对这位冷面孤傲的上司兼兄长不由地多了一份亲近。
进攻的号角在午时三刻吹响。
长途奔袭的铁骑,到达梅山时每个人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战马嘴里喷着白气变得十分兴奋好斗。山口的守卫敲响铜锣发出警报,弓箭手匆忙登上土墙放箭。不得不承认梅山煤矿的卫队还是十分精干的,而且防御工事修筑的也十分高明。右军第一次冲锋被挫败了,但这些都在战前的预想范围之内。
凌彤和李通及时调整战术,他们布设了一个火牛阵,一百头尾巴上拴着火绳的公牛疯狂地向正门冲去,它们轻易地冲开拒马、撞塌土墙和了望台。驱赶着卫队心惊胆寒、四散奔逃。李通率马队趁机攻入矿区。
大门往里约一里处突然出现了一道木墙,这是事先没有料到的,木墙上留有数百个射击孔,一挨人马靠近,竟是万箭齐发,强攻硬弩射的右军将士纷纷坠马,木墙前的白雪顿时被鲜血染红。李通急命士卒弃马步战,军士七八个一组,以小木盾结阵缓缓推进,在付出了几十个人的伤亡代价后,前锋抵达木墙下。士卒们解下腰间皮囊向木墙上浇了火油。
烈焰熊熊而起,木墙顿时化为火墙。
凌彤督率后军马队强行突破火墙,横刀跃马杀进煤矿的核心区。正门一破,其他三门在内外夹击下也纷纷失守,煤矿卫队见大势已去,便集体投械归降。杨昊和孟博昌赶到梅山下的空地时,矿主王仁通,大管家赵昱,卫队统领满达海已被士卒们捆缚双手押了过来。
此役用时不到半个时辰,右军死伤一百三十人,比预先设想的用时稍短,伤亡要重。矿主王仁通被押到孟博昌马前时拒不下跪,恶声恶语道:“我与你叔父孟楚乃八拜之交,论辈分我是你长辈,晚辈打长辈,你要遭报应的。”孟博昌道:“我有没有报应你说了不算,你有没有报应我说了也不算。”王仁通惊道:“你什么意思?”孟博昌指着从梅山后黑压压走过来的矿工道:“我把你交给他们,他们若是念你的恩情,放过你,我无话可说,若是念起旧恶,要你的性命,我也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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