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虽然没有那么大野心,但是湖南乡居,也没少和那些人物打交道。也学了一些揣摩地本事,今日开口,他自认为已经将徐一凡和现在的格局分析掌握得通透!
这个时候,谭大书生就等着徐一凡虎躯一震了。
而徐一凡此时,脸上只是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帘子一动,就看见两个老跑上房的长随率先而入,忙不迭的走到内堂的躺椅前面放上靠垫,再细心的掸了掸那些不存在的灰尘。紧接着就是两个清秀可人地小侍女扶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的走了进来。
那老人不是旁人,正是李鸿章。不在公厅等场合,也不是在他的签押房内。李鸿章也没有了他一丝不芶,刚严矫捷地神色。半闭着眼睛,塌着腰,也显出了老态。毕竟是古稀的老人了,也不是铁打的。几乎就是半靠在那两个小侍女的身上。
这些日子,李鸿章一心要将对日交涉办下来,之余还要照顾淮军大队入朝的事务。军队承平日久,调两万大军入
务之多,可不是说说而已。整个北洋都是鸡飞狗跳!物上面地事儿,也要李鸿章在北洋这个到处漏气的大摊子里面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老头子不累是假的,但是凭着要翻身的这口气,也就熬了下来。
不过每天下了外交场所,离了签押房,就再也掩饰不住疲态了……
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杨士骧。他也虚扶着自个儿的老恩主。杨士骧眼袋肿肿地,估计这些日子也累得不轻。但是神色也和李鸿章一样,露出疲倦之后,万事顺遂的心满意足。
李鸿章才踏进房子,他的长随和侍女就一叠连声儿的到处传唤:“中堂爷回府了!快上爱罗补脑汁!立人儿听头牛奶,热好放东洋绵白糖!快快快,打洗脸洗脚水,兑上林文烟香水儿!”
这边的李鸿章早被服侍着躺下。两个小侍女帮他摘官靴,上房小长随揉着李鸿章脑门儿。紧接着牛奶,补脑汁,洗脸洗脚水都一连串的送了上来。直到李鸿章双脚放进热水里面,他才舒适的呻吟了一声儿。一个小侍女小心的用银勺子搅拌着热好地牛奶,用温度计一测,正好华氏一百二十度,才盛好了递到了李鸿章的唇边。李鸿章闭着眼睛喝了两口,半睁开眼睛一看。就看见杨士骧坐在不远处的马扎上面,手里也端着一碗西洋牛奶了。才满意的笑笑:“老喽!一天下来,浑身筋骨都疼…………这皇上的差使,我瞧着也当不长远了…………谁要这个北洋,谁拿走!让他们来试试,这是折寿的玩意儿啊!”
杨士骧微微一笑:“除了中堂,谁还玩得转这北洋?这摊子。又大又乱,老翁叫得凶,他能使唤那些北洋的骄兵悍将?”
李鸿章惬意的闭着眼睛,听着杨士骧说下去。
“…………那帮家伙,养了他们二十年。结果都养成废物了!到了朝鲜就闹出一个大笑话,总兵居然给扣了!一帮号称是江湖一等一豪杰的亲兵队伍给打了一个鼻青脸肿。现在几大总兵提督齐聚汉城,忙着争地盘,争驻地。争朝鲜朝廷犒劳…………给徐一凡刮了之后,还能有多少犒劳他们的?让他们朝北进逼,一个个叫苦连天,又是请饷又是诉苦。也不想想。光是一个进驻汉城,他们就开了多少保举出来?…………”
听着杨士骧在那儿说淮军不是,李鸿章脸上淡淡地笑意丝毫未减。换了别人,这么说淮军,李鸿章早就跳起来了。这些日子李鸿章给朝廷的奏章,还在口气极大的夸称北洋淮军两万雄师以迅雷不及掩耳进抵汉城。朝鲜百姓香花十里迎接王师。淮系将士忠勇王事,秋毫无犯。徐一凡乖乖听调平壤,日本公使震慑之下蛰伏公使馆内,日本公使馆卫队见到淮军旗帜,如见天人,交相接耳:“岂非击败西洋法兰西强国的淮军虎子部队乎?我等戒尔勿稍轻动矣!”这两万天兵,正枕戈待旦,镇抚海东之地呢。
私底下,看来李老中堂完全知道他们淮军是什么德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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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些武,还是听中堂的话儿的。其他各军,也只有比咱们更不堪地。一次能调两万大军跨海入藩国的,除了中堂,还能有谁?势足够自保就成了,这兵太精锐,这些提督总兵太能干太团结,是要遭人嫉妒的。徐一凡不就是例子?朝廷忌惮他什么?不管是八千兵还是一万兵,全是他一个人的,底下人也没法分他的权,又太能打。咱们都知道在藩国以孤军镇抚是多难的事儿!咱们淮军这两万好汉,都不敢拿他怎么样…………这朝廷的忧心,能不深乎?”
听着杨士骧在那里笑语,李鸿章慢慢睁开了眼睛:“莲房,还是慎言啊!看来朝廷对徐爵还是回护的,咱们交涉都办下来了。东洋早就服软,这是二十年来未有地好条约,太后皇上那里还没有用宝,还不是顾忌让徐一凡去日本道歉的那一条儿?一是天朝的体面,二就是也怕徐一凡走了咱们吞了他的禁卫军,北洋就势更大了…………这一局,咱们还没全胜!”
他按着额头,两脚踢开轻轻替他捏腿地丫头,神色这时加倍的疲倦起来:“这次咱们为什么要出来?这不是小局啊…………老佛爷放我李鸿章又出来。也不是洋人逼上国门地时候儿。一个是我李鸿章资格够,还有一个就是徐一凡的窜起,已经隐隐打乱朝廷的格局了!
咱们这个大破房子,不怕穷,不怕委屈,就怕内囊乱了啊…………老佛爷万寿。图的就是安稳。洋人那儿咱们赔点儿没什么,耽误了老佛爷悠游荣养的大局,那就坏了。朝廷上下已经安堵二十年,咱们都各安其位。突然冒出一个新家伙,有兵有功绩,老佛爷也是怕有心人想趁机上下其手儿啊…………这才要我李鸿章出来,压压这些人那点糊涂心思。咱们国朝的事儿,上了架子就没法儿退坡。徐一凡不垮,这朝局始终就是留了条缝儿,我李鸿章几十年老臣,这不倒地地位威风,也就留了一条缝儿!咱们当着枪使,该做绝的都做绝了。但是上面儿还心思难测,咱们夹在中间,也是难做人啊!”
这李鸿章的感慨,倒是货真价实。杨士骧淡淡一笑,李鸿章说得含蓄。背后意思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大清国势江河日下,这早就是明白不过的事情。就连李鸿章这一等一的人物,也不过就是做做裱糊匠而已,往往还因为位太高,权太重,受到打压。整个大清朝廷上下。特别是老佛爷和她的手下
着眼睛,只图一个安稳。洋人逼上门来,赔的权益自己掏出来地。但是要丢了这个地位,就踩到老佛爷的尾巴了!本来朝局上下平衡,都是二十年来苦心经营出来的,最好一辈子都别动。各安其位,管他西洋东洋世界变化成什么样儿。
现在突然一支新鲜力量窜起。老佛爷最担心的,就是皇上那里用错了什么心思!所以不得不防微杜渐。要不将这支力量收为己用,要不就是干脆收拾垮了完事儿。偏偏用来收徐一凡笼头,用来监视他的荣禄却反而被徐一凡收拾了。徐一凡更是功盖天下,成为二十年来少有的让国朝扬眉吐气的人物。要压制他,对付他,现在也只有动用李鸿章了!。
李鸿章应命而起,也深刻体会了老佛爷的心思。针对徐一凡的一系列布置就没有留手。李老中堂早几十年前就认识清楚了,现在的大清,到底谁才是真正话事儿地。这老佛爷手的枪是当得虎虎生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政治斗争,本来就是你死我活。徐一凡不垮个彻底,万一他势力还留着,哪一天再翻身过来,那就是祸及自己的事情!
再想得深一点,要是徐一凡不垮,却又走什么门路,向老佛爷表了忠心,成了老佛爷认为可靠可用的大臣…………那还不是转手可以用来压制北洋的好材料儿?
李鸿章已经下了重手,但是老佛爷那里还在迟疑,迟迟没有表态。这才让这段时间风光无限地李大中堂郁闷呢。
不过此刻的杨士骧,却没有李鸿章那么烦恼,反而可以说是胸有成绣,他放下手中牛奶,轻轻一笑:“中堂,还担心什么呢?眼下的事情,老佛爷迟迟不做决断,还不是怕咱们北洋吞了徐一凡的实力,就难以制约了?留着徐一凡,说不定还可以平衡咱们北洋…………可老佛爷也深深忌惮徐一凡万一靠上了皇…………那什么,就更难收拾。这时才一时难以决断,不就是这个事儿么?”
李鸿章从卧榻上直起身子来,眼神当中精光四射。傲气一下又回到了身上:“徐一凡要是不倒,无非就是和他斗到底!我李某人既然出手,就从来没有后悔的道理!”
杨士骧站起来大笑一躬身:“中堂又这豪气,那还怕什么?徐一凡又拿什么和中堂数十年不倒来比?老佛爷现在在思量的是两害当中选其轻,中堂就没留意到,老佛爷将对日合约的折子第一时间就转给了皇上,那是说明什么?”
李鸿章眼睛一亮:“皇上…………不,老翁…………他们没那么傻?”
杨士骧只是意气风发:“这些不通事务的书生,就是这么傻!老翁地学生谭嗣同离开上海赴朝鲜,临行和那些穷措大赋诗而纪盛,以大清的伊藤博文而自况。老翁最近联络言官清流,准备弹劾我们一个丧失天朝体面,派钦差赴日道歉开国以来未有…………皇上不是一个英主!老佛爷就是要看看皇上态度决定怎么对付徐一凡,老翁还操弄皇上这样举动,正是帮了徐一凡一个倒忙!老翁功名之心,远超旁人,当年挪用海军公款建颐和园就是他的举动,其实还不是想讨老佛爷的好?结果这样举动还是被视为帝党,老佛爷也不稀罕他地为人。他也就一门心思走到黑了,就希望皇上重掌大权!他这是在玩火啊!中堂您瞧着,十日之内,朝廷不全准了咱们的意思,就挖了我这双眼睛去!
徐一凡,他完蛋定了!”
言罢,他又是一个肃然拱手,一揖到地。
李鸿章脸色先是一动,下意识的就冒出一句:“这些消息可确实?”话儿才出口,看着杨士骧肃然的脸色,就意识到多余。以杨士骧翰林底子,长袖善舞,加上银子开道,这些日子在京师往来打探消息,观察政争火候,不确实的话,如何能对他说?
他眉毛挑起,喜色顿时露出。杨士骧看着李鸿章脸色,才准备和自己老恩主一块儿附掌大笑,却意外的看见李鸿章的脸色又沉沉的落下,转眼间,就是满脸的萧索落寞。他轻轻挥手,示意杨士骧退下。这智囊满腹不解,也只有行礼出门。到了门外心里嘀咕:“这老中堂,真是老悖晦了?辛苦探来的消息,殚精竭虑的筹谋,就换了个这个?”
上房之内,李鸿章久立良久,半晌只是无限嘲讽的一笑。
“三千里外觅封侯啊…………真是笑话。当年立志澄清天下,老了老了,满心思就想着这点破烂权位…………自己当个裱糊匠也就罢了。别人做出事业来,却要把别人给整下去…………老师啊老师,您当年解散湘军,办理天津教案以自污,是不是和此时的我,是一样的心情?
徐一凡…………徐一凡,你能撑过这一关否?你能不能,比我李老头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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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不一样的甲午 第六章 倒忙(下)
当一声,徐一凡风也似的撞进了自己钦差大臣衙署的几个亲信戈什哈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连穿先替他挑帘子都来不及。
他一日繁忙,事儿奇多。每天早上洋人钟点到了九点,就有一大堆回事儿的人物等在签押房左近。现在局面不大,他麾下的官僚体系也在磨合当中,不少事情不得不事必躬亲,这种场面也是难免。今天他才七点就去见谭嗣同,就是为了不耽误到了九点之后的正事。
多少官员委员,还有他自己的戈什哈,都亲眼看到了一向笑眯眯的徐一凡,一脸铁青的冲回了自己的签押房!
朝鲜那场波及全国,复杂无比的巨变,徐一凡应付起来都是镇定自若。从来没有看到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儿!
进了签押房,就看见唐绍仪笑着站了起来。他身份不同,可以直入签押房和徐一凡说话的,才提了个开头:“大人,今儿可迟了一点儿,这个月的开支,有的地方还要您划行,这款才请得下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注意到了徐一凡的脸色,顿时住口。看着徐一凡站到自己公案旁边,呆立少倾,猛的就是对着桌子重重握拳一击!
唐绍仪顿时抢了上来:“大人,这…………”
徐一凡紧闭双眼,喃喃自语:“我辛辛苦苦在朝鲜挣扎,花大钱办报纸,介绍咱们即将面临的大敌地来历野心,费尽心思想告诉大家海疆来日大难…………他们想着的还是这朝堂权位变化。两头的权力消涨!我已经尽可能的低调,尽可能的应付,那帮书生还惦记着这点以备外敌的小小基业,想投进北京城那盆浆糊臭水里面!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啊……”
唐绍仪悚然一惊,他多少明白一点徐一凡心境。现在徐一凡正是在积攒力量,培植实力的时候。作为已经死心塌地给徐一凡卖命的直属手下而言,对于徐一凡实力越来越壮大。他是乐观其成。近几十年来国朝重臣。谁不是走地这条道路?但是徐一凡根基实在太过浅薄。现在想贸贸然地就投入京华烟云,参与政争。那就是自己找死。现在他们僻处在大同江这里,除了例行文报,尽量地就少和朝里拉关系。图的就是再安稳些时日,等待徐一凡口中言之凿凿的来日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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