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以来,人生对这位镖师达官爷们儿就像梦一样。自己那个草原捡来的弟弟已经是名满天下。虽然绝足未曾回到国内,但是天桥里面的说书场子,现在最热门的,除了说康熙爷的永庆生平,就是徐爵爷平朝鲜最热门了!把道听途说的徐一凡南洋朝鲜地事迹花插在一起,加上点三山五岳的侠客,再加点以前倭寇的形象,就成了热场子的好书,哪回说下来,说书先生不得下来讨三五回的钱?
谁都知道,这位徐爵爷,当年和王五爷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桃园三结义的弟兄!不光说书先生这么说,识文断字儿的举人秀才们看的大清时报,他王五地名字都出现过好几回!
他上街,那些老街坊老弟兄们地热情就不用说了,往往进了茶馆就是一个大碰头彩,认识不认识的都要替他会茶钱。五爷能在这种场合折了自己面子?全场会东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一个月下来镖局账本儿上面王五往往倒欠上不少红笔描出来的数字。
除了这些场面,拜访五爷地人也络绎不绝。不少还是有顶子的,送上礼物,托了门子,委婉的意思就是候补得穷,托五爷想想法子,能不能到徐大人手底下当差去。王五看着这些满脸烟容的候补京官们还自傲的想,我兄弟能要你们这些人?
每次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将他们打发了,说不定还赔上一桌东兴居的酱肉席。礼物银子从来不收。大老爷们儿借利债应付场面是一回事儿,现在我王五做事不地道就会丢兄弟面子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再说了,现在就算五爷去打印子钱,放钱的,还不是只敢问五爷要一成的利,还千抱歉万对不住的?
这些还罢了,后来事情还越来越有出的邪的。
一些明显是吃过洋饭的学生也络绎来拜访五爷,要和他学功夫,和他扯世界大势。让五爷听了个晕晕乎乎。记得有个候补郎中,在上海读过洋学堂的小伙子还和他摇头晃脑的说:“……夫近代国家之兴也,近代民族必兴于前。近代民族之兴也,必有凝聚民心士气之圣人生也。徐大人崛起,炮震南洋,飞兵海东,国朝二十年沉闷郁结之气为之一舒!上至顶戴辉煌,下至村夫野老,无不欢喜赞叹再四,让我士子有拔剑起舞之心!莫不徐大人乃我国朝之俾斯麦乎?我国朝之加富尔乎?我国朝之华盛顿乎?”
说实在的,王五当时没听明白。
除了这些一脑门子热血的年轻人。不少实缺官儿还会轻车屈驾,来和王五拉拉家常。连皇上老师,文曲星下凡的翁大人,一次还一顶小轿,来王五这里消磨了半日。吃镖局的家常烙饼,喝点二锅头,红头花色笑呵呵的才出门。这是多大的面子?
最邪门的,居然还有洋鬼子上门!什么北华捷报的英吉利鬼子。黄眉毛绿眼睛地就这么上来了。扛着机器,吓得整个镖局大姑娘小媳妇儿到处乱窜。通过翻译和傻了的王五拉了半天的话。打听他兄弟的来历,要做什么专题。王五倒是还记得按照兄弟的话儿说了一遍。临走的时候还给鬼子蓬的一股白烟捏了一张相片儿。之后一大群镖师爷们儿紧张的围着他,就问一句话:“丢了魂儿没有?要是给洋鬼子摄去了,咱们拼了命也帮五爷抢回来!”
王五去过南洋,可知道那玩意儿。
一切不可思议地事情在今日到了顶峰,翁相爷密访,一乘小轿,将王五塞进去。弯弯曲曲地。不知道过了多少道门。穿过了多少回廊。一直将他载到了大清九州万方地主人,亿万百姓眼中的天人当今光绪爷的书房当中!
“起来…………朕早听说过你这位当世孟尝君了。以古风待人,虽处乡野,也大有国士之风。还为朕识拔了徐一凡和谭嗣同这两个人才。礼失求诸野…………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王五头上响起一个温和但是却中气不足的声音。这就是皇上?他脑海当中乱纷纷的,一阵一阵的下意识的叫劲。平日一叫就到,让自己精神兴奋起来。肌肉紧张起来地功气儿,这个时候也乱七八糟的。他只是模模糊糊的:“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然后他就听见了翁同禾带笑的声音:“王五,还不起来?瞧着皇上回话。万一有点失礼,皇上是再不计较的……放心。”
王五又僵硬的磕了一个头,这才同手同脚的爬了起来。眼睛慢慢的朝起抬,先是看到了侍立一旁地翁老头子,笑眯眯地带着鼓励的意思看着他。整个御书房入眼之处,都是明黄的颜色。只是这一切在紧张过度地王五眼里都有点失真了…………
再缓缓抬头。就只看见一个异常消瘦的身影,腰里的卧龙带也是明黄的,挂着汉玉带头子。还有一个明黄盘龙掐丝的荷包儿……
皇上怎么瘦成这种模样儿了?王五懵懵懂懂的想,下意识的继续抬头。这才算是看清楚了光绪。他实在是瘦脱形了,脸色青灰,腰窝那里有点塌,背也微微驮着。不要说英姿飒爽了,就连普通人的健康也谈不上。王五心里一紧,看着皇上脸色他就明白,心里面嘀咕:“皇上还有夜里滑精的毛病?”
这念头想一想王五都觉着自己罪过,皇上老婆七十二个,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滑精?
光绪可没想到王五的心思,只是微笑的看着这位镖局局主,这粗豪汉子,也是北京城不大不小的一个传奇了。王五个子不高,但是肩宽背厚,手长脚长,虽然垂首拘谨的站在那儿,可是那雄壮之气不减半点。看得光绪只是微微一阵羡慕。他瞧瞧翁同禾,转头轻声笑道:“找你来也没什么,你别那么紧着自己。朕从小也要跟着师傅练骑射,武人也是老打交道的…………你兄弟在朝鲜为大清宣力,功臣之门,朕是要另眼瞧着的…
朕身子最近不怎么强,你有什么养身的法子,不妨也来…………
圣旨上面只能说点场面,都是几百年不变的词儿。这个时候,朕还能和你们拉拉家常。徐大人那里,朕是看重的,绝不会让他受了委屈。就是谭生,朕也要量才大用的…………有什么难受委屈,不和朕说,朕不做主,还能找谁?”
光绪在那里温言细语,王五只是恭谨听着。皇上和他说家常话,这种荣耀体面,搁在过去,要多少人杀得血葫芦似的功绩才能换到?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几千年了,全天下不都是这么个心思?皇上这样另眼看待的恩惠,只有豁出命去报答!
他心头热浪一阵一阵的涌,心里到底还有些明白。这些话不是单说给他的,是要带给他那个兄弟的。听着光绪话儿一停,王五就大声道:“皇上,你赏的体面,咱们只有拿命还!小人这就给兄弟带信,将皇上的话儿都传到。别人不敢保,我这兄弟,一心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国家的,不惜和大鼻子小鼻子开兵,也不要折了咱们大清的体面,这都是为了皇上!咱们的命都是皇上地!”
光绪和翁同禾相视一笑。光绪淡淡道:“王五你话说得很明白,是个懂道理,有天良的人,比多少官儿都强…………。”
他沉吟一下,微微皱起眉毛,斟酌着朝下说:“你给你兄弟去信,不妨说一句。朝廷是要回护他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到朕身边。朕瞧着。还有谁能欺负他?禁卫军要大练。成为我国朝根本,朕要继续大用。做得好了,督抚是寻常,军机大学士再加个公爵也不是巴结不到。他才二十多,已经是侍郎子爵,自己算算,还有多少年的福可以享?别有顾虑。这是整个旗人的大事业,谁还能反整个旗人不是?”
他看着王五紧张的低头默记,又是一笑:“别急,这些话儿翁中堂还要叮嘱你的,你听着就是…………中堂,王五朕瞧着虽然不读书,但是忠义之心难得可比,当个侍卫满够格?”
翁同禾笑眯眯地极是慈祥:“还不是皇上一句话?抬个旗。他们整个镖局不都鸡犬升天了?王五带着他地子弟宿卫宫禁。臣瞧着是应当地。”
光绪一笑:“慢慢来,要抬就是镶黄旗。王五至少是二等侍卫,精选的子弟也是三等。都是二三品的官职了…………”
王五这下心里面却翻腾了,皇上是神人不错,他可没想过抬旗!抬旗这事儿,放在国朝之初是了不起的恩典。当时人削尖了脑袋想换换身份。多大的功绩也难想法子。搁在现在,谁还乐意抬旗,挑上兵吃老米?乾清门里面那些二等侍卫三等侍卫,过得惨的也多了去了。原来这些侍卫外放就是副都统,总兵副将的。现在哪里还有这些缺?一个实缺都司说不定都是头品提督顶戴,保得无可再保了。最要紧地就是,他就没想过沾官门!为国家卖命效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扯这些做什么?
看着王五低头不则声儿,光绪脸色一暗,就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怒气。最了解他学生的还是翁同禾,知道这个皇上外表温和,内里自傲操切毛躁的脾气。当下就轻轻咳嗽一声儿。光绪神色一动,又轻笑一声。
“这些以后再说,加恩嘛,朕岂能只是空口许愿?中堂,记着。著加恩赏赐会友镖局白银二千两,王五游击顶戴。其父奉赠银卿光禄大夫,其母奉赠四品宜人,御赐古风可感匾额,镖旗许打杏黄色!”
王五脑袋就是嗡的一声,扑通一声已经双膝跪地。对于一个走镖的,这是从来未有的体面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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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窃闻近世后起之强,若普鲁士,若意大利,若于我大清有台湾朝鲜之争海东日本。其精强之本,皆皇族领军。所有陆海军,莫非皇家陆军,皇家海军是也。皇族子弟,尽充军伍。利器在手,则本固邦宁。其余兴国大业,则可次第为之,无有大权旁落之虞。
各国如此,则普鲁士而胜法兰西则霸欧,意大利逐列强而一统,日本倭国以弹丸之地而敢于我朝争藩属之国。
细观我朝,则八旗土崩,绿营瓦解。国家经制之兵无非充数游惰之夫。各练营勇营,各操督抚之手。太阿倒持,轻重颠倒。诚危急存亡未有之秋也!练营勇营不为中枢所控,则战和由之督抚,权益授受由之督抚。诚有数十年中,文宗北狩而勤王之军不至,镇南关大捷而继以丧权条约。厘金归诸地方以养军,地方封疆又据军而挟中枢矣!
此事不加兴革,而我国朝终无以自强。以地方督抚兴洋务而号自强,无非各攘利权,各拥支离破碎局面而已矣。二千年强干弱枝之训,我当道诸公尽忘之焉?。
侍郎徐某,练兵海东。号禁卫之军。数不过八千,饷不足糊口。然连于朝鲜摧锋破敌。镇抚藩国,日人不敢谁何!此军与各地湘淮甘闽等军无丝毫渊源,皇族子弟,充塞军中。诚我国朝皇族掌军之大好沃土也!若此禁卫军调守畿辅,扩而十倍之,皇族子弟亦十倍加之。则强干弱枝之势可期,本固邦宁之愿可成!国家鼎兴,亦指日可待。
臣冒死渎陈。请调禁卫军归于畿辅,皇族独掌。无禁卫军,则无我大清!”
一个清亮宛转地声音低低地读完了抄在纸上的奏折,声音后面,是一丝隐藏的兴奋雀跃。最后又加了一句:“翰林侍读学士文廷式文状元地雄文,奏折一上,京华轰动。无数人跟着上书…………六爷爷,您瞧着。这个事儿可能成?”
说话的正是秀宁格格。京城秋天天气寒得早。她已经换了一领轻薄的貂裘,长长的貂领半遮了她秀气的脸庞,眼睛一闪一闪地,正看着躺在卧榻上地恭亲王。
入了秋之后,恭亲王地老态更显了。身上穿得更厚,鼓鼓囊囊的还掖着暖炉。躺在皮躺椅上面,瘦得有点脱形。只有呼吸还能显示他还活着。他只是静静的听着。却不动声色,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秀宁也尽力的控制着自己的神色,坐在恭亲王身边,轻轻自语:“文廷式不愧是皇帝哥哥钦点的状元,这个时候还有这点孤忠能上书发此忠言。别人不敢说的话,他敢说
].啊。”
恭亲王突然一动,也不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道:“李鸿章说什么?”
秀宁一笑:“李鸿章这几天都不敢拜客了…………闭门不出。也没见着他活动。”
恭亲王一叹:“老李聪明人啊!风云又起了…………丫头,你别参合。”
秀宁眨眨眼睛,浅浅一笑:“六爷爷。我知道您意思。这事儿出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要坏掉不少人顶子。这火候难揣测…………可是咱们都知道,不过这个坎儿,咱们旗人就没一个好着落啊!这几天折子上疯了,旗人王爷们也开始活动,都觉着扩禁卫军,重新拿权是好事儿,他们也能多点出息。不少人也明里暗里表态,觉着这事儿能成……”
恭亲王冷笑一声:“又练出个新八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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