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骧动也不动,叶志超和卫汝贵总算看清了徐一凡的面目,当初在李中堂的公廨大家伙儿算是有一面之缘的。当时徐一凡不过是个无拳无勇,只背着一个二百五名号的小小候补道台,两人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看他跟看一个笑话似的。现在双方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两人不约而同的眼泪就下来了,卫汝贵还匍匐过来:“徐大人,罪人该死!求徐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今生今世,再不敢觑眼徐大人的威势。但求徐大人放了咱们,咱们自己回京城领死!徐大人公侯万代,咱们后代,生生世世给徐大人上长生牌位!”

    叶志超在旁边,也哭得跟泪人似地,软成了一团。

    两人当初都是起居八座的将军,也见过仗,杀过人。军人的威风气度自有。但是一路败下来,手下星散,又经历这么多摧折,更提心吊胆了那么多天。再没有半点矜持觑维系那不值钱的面子,只求一命,谁还敢在徐一凡这个已经名动天下的人物面前拿着!

    徐一凡瞧了他们一眼,笑道:“都是带兵的,流什么马尿?两位起身吧,先候着,迟会儿徐某人在和两位大人说话。”一边又一摆头:“伺候杨大人起来!”

    溥仰等几个戈什哈顿时背起枪,大步过去就要扶杨士骧。叶志超和卫汝贵起身贴墙站得远远的。

    徐一凡看来也知道是杨士骧撺掇他们兵变溃下来的啊,第一个就拿这个祸首来开刀…………这二百五真打算和李中堂破脸了?

    几个戈什哈手才搭上去,杨士骧就猛地将他们手挥开,自己慢慢的坐起来,缓缓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徐一凡,而徐一凡也笑吟吟的不以为意。

    “我饿了,拿东西来吃。徐大人,我们相识一场,临行这餐酒肉,总该丰盛一点吧?”

    徐一凡哈哈一笑:“大人上路,怎么能没有酒肉?只是这里局促,还是换个地方吧,自然一切准备得妥妥贴贴。”

    杨士骧哼了一声。人到此时,也就放开一切了。他用手指头点着徐一凡:“你运气好!一开始。咱们都没看出你成色,以为不过就是一介狂生罢了。做了那么多胆大包天地事情,你不可能一辈子飘在外面,只要回国,弄倒你不过是翻翻手的事情。谁知道你正正碰上了日本人来侵我大清!现在朝廷上下,需要能打仗地你…………就算借着战事,你取代了北洋的地位,又如何?大清地事儿,就这么回事了,死不了。但是也别想翻身了!你以为你离经叛道的所作所为,在大清能吃得开?异日将来,你的行事,也不过就和我们一样!”

    徐一凡瞧瞧他,只是笑:“杨大人,今后您就慢慢瞧着吧,看我徐一凡到底如何……”

    杨士骧呸了一声:“我在底下瞧着你!看你徐一凡什么时候前后脚过来!”

    徐一凡淡淡一笑:“杨大人,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们京华相识,也算有缘了。不管如何。在才起步的时候,兄弟也得你帮助不少…………这次,你真的错了。有地东西,你们真地不懂,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李中堂没勇气来破此闷局,就我来吧。几十年后,杨大人扪心自问,在这国战当头的关口。您做出如此举动,祖宗问起来,你该怎么回答?”

    杨士骧哈哈大笑:“我这就下去问祖宗!过去几百年了,官就是这么当地,自己的东西,就要死死把住。徐大人,我劝你一句话,做官。就要和光同尘,为自己想得多一点。对你最凶狠的,不是外敌,而是内患!相识一场,阴阳两隔之间。就送你这一句话!我杨士骧既然来了这里。成功便罢了,失败了我也没想活着回去。北洋团体,上下我无法交代,追究深了,该当如何是好?多谢你知道厉害,送我一程。看来你这个人还没有傻透!在下这就祝你前程似锦,出将入相!”

    这几天杨士骧已经想得再明白不过,他负责挽救北洋团体权位旁落的使命来行险。到了此种地步,对北洋团体这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环节,他已经无法交代了。追究下去,多少人会有牵连?与其如此,不如死了好,好歹家人无恙。

    徐一凡也不敢追究下去吧…………除非他想这么早就和北洋上下为敌!现在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军事团体,而北洋的军事实力已经破败。大清这个时候儿,手里有兵就轻易倒不了。只要稳稳的向前迈步,十年之内,李鸿章的那个地位可期…………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徐一凡才会明白他杨士骧的所作所为,到了他那个地步,也只能做和自己同样的事情!

    多少英雄,也逃不过权位两字,就算再有抱负,想只手翻天过来……笑话,连大才如曾文正公,李中堂,也最后韬晦罢了。大清啊…………好不了啦!

    人想开了,就分外轻松,他自己起身下炕。风流翰林,北洋智囊归于黄土,也要有个样子。

    徐一凡却嘘了一口气,自语道:“还好这世上总有人,不是和你一样想法…………”说着就一摆手,两个戈什哈服侍着杨士骧出去了。

    叶志超和卫汝贵在旁边,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儿。杨士骧是顶了缸了,他们又会怎么料理?

    徐一凡却悠闲地负手看着杨士骧的背影出门远去,还咂了咂嘴,似乎在惋惜两个人的交情似的,再转过脸的时候,脸上已经是挂了一层寒霜,说不出的轻蔑痛恨:“两位大人,带的好兵,打得好仗!从汉城一路败退下来,还辛苦你们再赶回来一趟!溥仰,陈德,服侍二位大人!”

    溥仰和陈德二话不说,上去就按住了他们肩膀,戈什哈递过绳子,从肩到背,就是一个五花大绑。溥仰嘴里还不闲着:“贝子爷单服侍您二位,没尝过这种福气吧?甭谢了,有交情…………没大耳刮子抽你算不错了!”

    徐一凡只是瞧着,淡淡吩咐:“两位大人都是军人,都临上路了,拿他们当军人看,尊重一点儿。”

    吓傻了叶卫二人,徐一凡这句话不啻于五雷轰顶!半晌之后。两人才猛力挣扎,卫汝贵嘶声大喊:“徐一凡。你敢杀我们?淮军上下,将与你不死不休!朝廷也不会放过你!”

    徐一凡装了半天地大臣气度马上就给他丢到九霄云外,骂骂咧咧地呸了一声:“徐老子不敢杀你?带上走!”

    安州城外,禁卫军第一镇主力两协四标,禁卫军第二镇随同出征之左协,已经排成整整齐齐地方阵,布满原野!

    缴获的日军联队旗扔在前面,而禁卫军的苍龙旗就在敌人的旗帜上方,骄傲的飘扬着。

    上万官兵,全部补充了装具。大檐帽皮带紧紧的勒在下巴上,穿着崭新的军装,手扶上了步枪地刺刀,笔直的站着。每个人都背着打好了的背包,军毯,饭盒,水壶,子弹盒,全部一丝不苟地放在身上规定好的部位。

    千军万马,鸦雀无声。在这上万虎贲地正前方,就是一片绵延到了远处地坟墓!禁卫军数千忠骸,就暂栖此处。

    远处马蹄声响,就看见数骑马疾驰而至,当先一人,正是徐一凡。禁卫军三协精锐,一万二千余人,配属六千朝鲜民夫。携野战炮二十四门。马克沁机关枪六十余架,即将誓师回援!

    后两骑马上,架着两个瘟头瘟脑,还穿着脏兮兮官服的人物。徐一凡率先奔至队列前面,无数道目光刷地投射过来。而他的戈什哈也赶至,将马上两人掷下。不管禁卫军第一镇还是第二镇,都补充有相当的盛军士兵,谁认不出来。就是叶志超和卫汝贵二人?

    几个戈什哈也不等徐一凡吩咐,就架着叶志超卫汝贵两人到了公墓前面,腿弯给了一脚,让他们跪下,两人拼命挣扎。卫汝贵的破锣嗓子还在大喊:“徐一凡。你擅杀国家大将!你无父无君!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语声凄厉,让队列当中不少前盛军士兵都悄悄低下了头。徐一凡骑在马上。冷笑道:“你们还是国家大将?慢说老子已经请到了旨意,朝廷要我尽速回兵,老子的条件就是先砍了你们地脑袋再走!看看你们前面的累累坟丘!再想想,从汉城一路过来,你们丢下了多少人命?到了地府,先顾着自己吧,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先要向你们索命!”一句话让两人都是一抖,徐一凡却仍是目光冰冷。

    这两人都是军人,却不经一战,大肆溃逃。杨士骧撺掇其中,便利用他们在盛军的人脉兴致勃勃的参与变乱当中。杨士骧的帐有的是机会算,这两个统兵方面大员不人头落地,无以为诸军戒!特别是在他要回师国内的时候儿,更要给辽南诸军一个镇慑!从打算回师国内的一开始,他就不准备当一个配角。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毕竟是一场关系未来东亚两国百年气运之战!

    虽然他一直憋着逆而夺取地心思,做梦都在想怎么偷偷摸摸的挖大清的墙角。但是他所用之术,无一不是堂堂正正!

    叶志超长叹一声,大声喊道:“让咱们站起来!”

    徐一凡微一示意,戈什哈们就将他们拉起。叶志超五花大绑的回头:“徐大人,求给咱们留一个全尸。咱们把路走绝了,您是要昭示天下,绝不会走和咱们一样的路…………以飞扬跋扈的姿态,养一种截然不同的人望…………大人,这条路难啊…………”

    站在队列前头的楚万里,把叶志超地话听得分明,站在那里淡淡的笑了,心里面嘀咕:“这叶志超,死到临头,也明白过来了啊……”

    徐一凡不动声色,微微一摆手,溥仰他们放开了叶志超和卫汝贵,两人也都放弃了挣扎,不知道是这严整的禁卫军军容镇慑了他们,还是眼前这累累战死勇士之墓让他们心生悔意?

    朔风浩荡,掠过原野。一排戈什哈据枪而立,等两人颤巍巍的立直,顿时就是一排枪响,震得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抖。

    徐一凡摘下军帽。笔直指向国内地方向,用尽生平气力大吼:“无能地将领。我已经替你们铲除。回师地道路,已经为你们所扫平。祖国正在危难当中,等着我们禁卫军来拯救!

    这个时候,只有禁卫军,能带给我们民族一线希望,一线生机!我向诸君保证,我始终在你们中间,始终以自己的正面,迎着敌人!

    禁卫军,前进!”

    公元一**四年九月十一日。徐一凡斩叶志超卫汝贵两位统兵方面大员,率禁卫军主力回师。天下无不为徐一凡地飞扬跋扈而震惊,辽南诸军闻知,统兵大将,无不股栗。而又不知道多少人,对徐一凡的忌惮提防,又多了一层。却又有更多的人,已经对大清深深绝望,除了还寄希望与所谓的光绪圣君操权兴革之外,对徐一凡这与暮气深沉的大清诸实力团体截然不同的做派。而感到兴奋。

    这场甲午战事,不仅仅让东亚的局势,而且让大清国内,也处在了深刻变动的前夜。

    那一排枪声,远远传来,让独立在船尾地杨士骧浑身一震。

    他是糊里糊涂的被徐一凡的戈什哈架上了一条小船,现在白天还不能发船,要到天色黑下来。才能趁夜潜渡,过黄海而到大东沟一带上陆,那里现在有淮军几个营头在,算是将他交回给李鸿章了。

    李鸿章亲笔致信给徐一凡,而徐一凡也爽快放人。他上船之后,这条北洋派来的小船上的人,又交给了他一封李鸿章的亲笔信。

    信上写了不少,是老头子不用记室。自己亲笔写下的。多是白话,娓娓如家人倾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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