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条汉子看着他地神色,加倍的七嘴八舌起来:“老爷子,您是香教正根儿大护法,这个时候再不能等了!徐一凡的兵船都能大摇大摆来天津卫了。咱们这次没少给他的禁卫军出力!押货运物,他在直隶招兵,哪次咱们不是暗中替他护法?他打这仗,大盛魁望少里面说,二百万下去了。还不就是买个今天?”
“现在禁卫军里面少说也有百把号咱们香教弟兄。到时候禁卫军里面一开坛。大家都是苦人,禁卫军还不是咱们的?徐一凡咱们奉他当大师兄。他还能说一个不字儿?这厉害就你能当着他说出来,这事儿,再不进行就眼睁睁的干瞧着,说难听点儿,过了这劲儿,咱们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徐一凡的家眷,还不是在咱们手里?他捏在咱们指头里!老护法,您说句实在话,什么时候发动?”
周遭议论得如此热火朝天,韩中平韩老爷子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甚至还掏出一把翡翠胡梳,理理他地白胡子。周围汉子眼睛里面火星都快冒出来了,他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声音不大,可是语气严肃。
“糊涂!”
周遭几条汉子一下傻眼,香教本来就是一个很松散的团体。他们这一股虽然隐为龙头,势力也最大,还不是靠着韩老爷子支撑才团起来地,近些年才争到香教当中的中心地位。韩老爷子传说是长毛出身,反清心思不死,才和他们这些黄土地里面刨食,信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各位师兄打连连,老爷子虽然不是香教的人,可是说出话来,没人敢不听。他这么一骂人,大家再热的心思,也都不敢多说。就算是现在风头盖天下的徐一凡,还不是这个韩老爷子扶出来的?
如果没有这位韩老爷子,二十年前就给剿了一个七零八落的香教,能有今天?
韩中平冷冷一笑:“你们以为徐一凡好过?你们想地,先要等这个徐一凡彻底稳住他地位置再说!他现在是功盖天下,亦是谤满天下。你们的一切打算,都要借着徐一凡这颗大树!现在气运都在朝着徐一凡这边汇聚,可是他不能漂亮赢下来,一切都是白说!我劝大家伙儿,还是回家开坛,请孙行者猪净坛或者什么黄天霸下凡,保佑徐一凡将东北地鬼子收拾干净!”
几句话说得在场的这个师兄那个使者差点就噘起了嘴。天津卫吃码头饭的香教子弟不少,大盛魁自然凭借这个助理在这里设了北货栈,前些日子一直封库,今儿韩老爷子路过天津来了兴致要盘盘帐,看前些日子没出货损失多少,大家不过是陪老爷子来码头栈房盘盘货,顺便讨老爷子开心一下,看到挂禁卫军旗帜的鬼子大轮船过来,大家激动多说几句。结果就闹了个没趣儿,当下灰溜溜的要散。打了个招呼就蔫头搭脑地下去了。只留下韩中平还站在那里。
老爷子捏着望远镜又看了一眼海上,津海关的引水船已经挂了满旗去接那三条船了,汽笛呜呜响动,回荡在海天之间。
“徐一凡这么快就想插手北洋了?那边的仗还没有结果,他吃得下么?下一步,他又会做什么?是推一把。还是静观其变?”
韩老爷子这回可猜错了,这艘挂着禁卫军军旗的商轮过来,他半点也不知道。
商轮靠上了码头,两条护送着这商轮过来的英国兵船也在水深一点的地方下了锚。在码头上已经有津海关的缉私队在维持秩序。大清海关本来就是华员洋员兼有,指挥着这缉私队地不少队官就是穿着自购的西式军服的洋鬼子。他们夹着军棍背着手站着,看一眼拚命朝这里涌的人潮,又瞟一眼轮船前面猎猎飘动的苍龙旗。
码头上面的人潮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扯开了喉咙大声叫嚷着。缉私队员们满头大汗地拚命拉着一条人线维持住秩序。往日麻木沉默地中国人。这个时候却状若癫狂,让这些属于中国海关的洋员们心里都有点怪怪的滋味。
轮船已经放下了跳板,大家都翘首瞧着,人和人叠在一块儿,就只剩下一片手臂的丛林在人头上舞动。
举国皆降的时候,整个大清,也只有挂着这面旗帜的军队在拚命死斗。对着全天下喊出不降的强音,打得小日本垂头丧气,打得洋人刮目相看。打得朝廷改了谕旨,打得李鸿章和翁同两个大员灰溜溜的鞠躬下台,打得他们这些天津卫的老百姓又吃上了码头饭!
这位海东徐帅。当真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兵!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起来,接着杂乱地呼声就自发的变成了一个声音,震天动地,仿佛渤海都能被掀动。
“徐大帅!徐大帅!徐大帅!”
跳板上出现的是一个三十出头地官员身影,眉目清朗,虽然仍然在矜持的微笑,可是内心里面却是起伏激荡。
此人当然不是徐一凡。而是徐一凡班底里面文官之首唐绍仪。他看着底下这如怒潮澎湃一般的场景。看着黑压压不到边的人头,听着起了浪头的吼声。不知道怎么的,眼睛一下就热了起来,他强自按捺了一下心头情绪,回头笑道:“幼樵兄,兄弟当真不知道,我们徐帅已经有了如此声望!”
站在他背后的,就是冒险赶赴朝鲜,通知徐一凡杨士骧之变的张佩纶,海路颠簸,张佩纶脸色有些发青,在唐绍仪地身后看着眼前景象,一时微微有点失神。听见唐绍仪地话语,才缓缓点头:“这是徐大帅自己争来的…………少川兄,这是大势,也是时运,却也是你们辛苦拚杀出来地!所以兄弟才强着少川兄走这一趟,大帅的武班子已经立下好大功绩,你们文班子想在大帅面前有进步的余地,有些事情,必须替大帅做在前面!”
唐绍仪以前不过是一个知府衔的候补官员,又是留美幼童出身,在官场上处处被当作异类。当初被徐一凡半强迫着投入麾下,如何能想到今日风光?又听见张佩纶说得贴心,当即感激涕零,转身就是深深一揖:“幼樵兄,阁下大才,如何是唐某能及?此事之功,以兄居首!他日同僚,还望幼樵兄多多指点!”
张佩纶只是淡淡一笑。
此次浮海而来,的确是张佩纶的主意,载运他们的商轮,还有护航的兵船,都是张佩纶联络而来。他是李鸿章的女婿,和洋人早有联络。再加上近日西方列强更有插手这场战事,并且隐隐露出支持之意的意思,只是苦于不知道怎么和统兵的徐一凡联络上。他协助唐绍仪坐镇平壤,文电往来几通,顿时就扯上了皮条。李鸿章垮台的确实消息传来之后,他绕室彷徨一夜,终于建议唐绍仪以徐一凡代表的身份。抓住机会,冒险浮海,插手北洋!李鸿章留下地这些基业,能抓在手里的,就得赶紧着手!
一封电报过去,守着李鸿章留下基业的盛宣怀立即回电,极愿与少川兄和幼樵兄一晤。再一封电报。通过大清海关税务监督赫德的关系,联络了两条进驻天津护商护侨的英国远东舰队的兵船,再加快速商轮一条,浮海而过,接着他们上船来津。张佩纶的确眼光准,下手快,更兼手眼通天。要是单凭徐一凡自己。他还在辽南苦哈哈地整顿部队。布置战线,准备和小鬼子死磕呢。等想到要收拢这一番基业,说不定朝廷派来的人,早就将北洋吃了一个七零八落了!
可这大势时运,也是徐一凡一路步步是血,自己争来的。
运来天地皆同力――李中堂这后半生蹉跌,是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这运到底如何争取?甚至不知道,这运数到底是什么张佩纶疑惑的在心里摇摇头,打起精神对着唐绍仪感激的目光。勉强微笑道:“津门百姓。望禁卫军如神兵,少川兄,代表你们徐帅表示一下吧。可别让津门百姓们失望了。”
“我哪会说什么!我可不是徐帅,一句话,就能让上万虎贲拚死向前,绝不回顾!”唐绍仪还在那里拚命摇手,张佩纶已经笑着将他推上了跳板。看着唐绍仪走下来,底下的呼声更是震耳欲聋,百姓们也搞不清上面的人到底是不是徐一凡,可是如此阵仗。来地是禁卫军人物无疑。除了欢呼呐喊,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
唐绍仪腿软软地走在跳板上。为难得直皱眉头。一阵海风吹来,底下欢呼声更高,放眼过去,不少人已经是热泪盈眶。他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只看见海风当中,禁卫军军旗已经彻底展开,苍龙舞动,如有神物。
他是留美幼童出身,在美国曾经看过每逢国庆日,家家户户门口飘扬的星条旗帜。回国的时候经过英伦,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也曾经看过整个伦敦的百姓,挥舞着国旗迎接征战归来的皇家舰队。
但是他回到的,是一个没有国旗的祖国。
百姓沉默而麻木,官员骄横而颛顼,一切仿佛都停滞在几百年前,不曾变动。几个码头开通了,买了洋枪,买了兵船,买了机器。但是国家和近代民族的概念,似乎没有在这一潭死水当中激起半点波澜。
什么时候,这些沉默地百姓,也会为了一面旗帜这样欢呼激动?
恍然间,他似乎又回到平壤,漆黑的夜空当中每每向南向北望,总能看见夜空深处泛起的火光,还有隐隐约约传来地枪炮声。一队队从各处调来的禁卫军,跟着这面旗帜,义无反顾的冲向前方。这些禁卫军士兵疲惫,憔悴,可是无人停留。
徐一凡回师安州,他曾经指挥民夫与他会合,在陆上进行补给。而徐一凡就在那面旗帜之下,同样的疲惫憔悴,背着步枪和士兵们一起行军,回头告别的时候,只是淡淡朝他一笑。
据说,在安州前线,他举着旗帜,走在最前面冲向日军的阵地,背后是一道道不可断绝的铁流。
徐一凡的跋扈嚣张,他不是没有腹诽,不过徐一凡向来大气而且放权给他,他也回报一个事务性官僚地全部勤奋和才干。他从被半强迫地踏足朝鲜起,就从来没看好过这支孤军的前途,可是两年下来,这支孤军却越战越强,甚而成了这个国家地守护神,生生的将气运从谷底拉回!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徐一凡始终昂着头死战到底?在旁边冷眼旁观,唐绍仪总觉得徐一凡近乎偏执的在相信着什么,并且想抓住什么,掀起什么。难道这就是张佩纶口中的运数,一个国家崛起的气运?
这天下大势,真的就这样被他翻动?还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一个国家气运要升腾而起,这气运到底是什么?
他恍惚有些明白,更多的还是理不清楚。徐一凡那张总是坏笑,经常耍无赖耍白痴的脸和眼前景象混在一起,乱成一团。可是那越来越大的徐大帅地呼声。却是那样清晰。
他走得很慢,但是还是走下了跳板,双脚踏上陆地。
大地坚实,居然让唐绍仪眼泪一下就在眼眶里面打转。要说这段日子在平壤,他们这些人不担惊受怕那是假的。在异国作战,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更别说他们手里沾了多少朝鲜人的血。那些朝鲜民夫虽然驯服,谁也不知道身子转过去的时候,那些朝鲜人是什么样的目光!
去国两年了啊…………风刀霜剑环逼的整整两年!跟着徐一凡,这心就没踏实过,南洋开炮,朝鲜杀人,东学党乱起。汉城大火。叶志超进逼,日军大举入侵…………谁他妈地这两年睡了一个踏实觉谁是孙子!可他们毕竟昂着头杀回来了!
他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做了一个他打死也没想到会做出来的动作。
在甲午战事当中已经迭经保升,现下已经是布政使衔,实授苏松太道的唐绍仪,一身正式的官服,居然再才踏上国土的时候儿,跪下来,深深的吻了一下面前这片土地!也多亏唐绍仪是洋鬼子教育长大的。要是换一个人,也许就跪在那儿号啕大哭了罢!
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唐绍仪这个太为离经叛道地举动。连夹着马棒的海关洋员都肃然立正。
唐绍仪猛然跳了起来。扯开嗓门用尽平生气力大喊:“徐大人托我向父老们带句话儿,他和禁卫军,将永远守护这片土地!”
轮船上,张佩纶负手抬头,眼里也有泪光,低声自语:“我要是死在马尾,该有多好?”
两处各怀心思看着这里的人物,都是默然无语。韩中平老爷子甩掉手上望远镜。大步下楼。而盛宣怀却是苦笑摇头:“看来和张幼樵是没什么谈的了。这徐一凡,不是李中堂!跟着这位爷。要不就是荣华富贵,要不就是万劫不复…………”他回头看看已经傻了的北洋诸人,苦笑道:“各位,自己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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