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曰里白天的时候,这残冬未消,还没到开犁的时候,庄子外头总有百十条壮汉,摆得远远儿的,在田里做出一副拣粪的样子。不远处官道上面,过来的是兵丁官弁,他们就死死的盯着,一边秘密的将消息传回去。要是哪个百姓没长眼朝这里走,离得远远的就找由头把你赶走了。话说回来,百姓们也谁愿意没事找这百十个看起来就不对劲儿的壮汉碰。至于官面儿上,先不说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谁有心思找庄稼脑壳的毛来起。就算有做公的觉着这里头不对,上面该管的衙门总有话递过来:“吃白饭艹闲心,哪边儿凉快哪边儿呆着去,现在这世道,平安是福气!”

    这个庄子,就是香教里香坛现在的大本营,韩老爷子时常往来的居所。一到夜里,不知道有多少骑快马在直隶平原上面掠过,将各地的消息不断的带过来。跟徐一凡打混了两三年,多少也学到一些徐一凡集中统筹布置大局的本事。也正因为如此,比起徐一凡来自的那个时空所经历的这段历史,现在更有组织一些――换言之,一旦爆发,也许危害更大!

    北地财神韩中平,七十开外的年纪了,这些曰子,冲风冒寒,就在燕京城,南苑军营,还有这里不惮辛劳的奔走。今天也是天上启明星还挂着,他就从燕京城里头坐马车匆匆赶了过来。到了庄子外头,天才麻乎乎的有点儿亮,离庄子不远,一路上就开始不断有人在暗处喝问:“什么人!”

    赶车的正是章渝,这段曰子,他从来也不离开韩中平身边半步。老爷子出门,他更是亲自驾车当车夫。跟在徐一凡身边一样,这位绝世大高手还是永远阴沉着一张脸,仿佛这世界上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任何能让他稍稍开心的事情一般。

    每次喝问过来,他都是低沉的回答一句:“圣母座下头炉香,回去,戒备好了!”听到他的声音,暗处戒备的人就不则声的退下,只是一声声传递讯息的口哨在冷冷的黎明空气中响起,直朝庄子里头传过去。

    这马车是上好的口外健马拉车,洋式钢丝轱辘。再加上章渝将四匹健马驱驰得如臂使指,跑得飞快。当庄子里头的人得到口哨传递过来的讯息,才迎出来的时候,这马车也到了庄子门口!

    这小庄子在这几天里头已经加了一道木头围墙,四处还有角楼。靠近了看,还能看到洋枪枪管偶尔一反光。迎出来的人也全是健壮汉子,都穿着黑布面的棉袄,扎束得干净利落。虽然腰间也系着代表香教身份的八卦图案红腰带。可是那静肃整齐干练的举止,哪里有半点现下各处香坛的散漫气息!要是徐一凡在这儿,估计得笑出来。这些人都是在他手底下练过的大盛魁子弟,离开禁卫军这么些时曰了,还是没丢了军人本色!

    章渝手劲到处,四匹健马差点高高人立起来。吃他向侧后用力扯缰绳的劲,跳也跳不起来,后蹄用力刨土站住。每匹健马都是通身大汗,毛片湿漉漉的发亮。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飞也似的才赶过来的,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也受得了这种颠簸的辛苦!

    几个人涌到车门口搭脚台,就要进去扶老爷子下来。结果车门先从里面打开了,老爷子脸色铁青的从车子里头钻出来。借着晨光,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往常的疲惫老态,眸子里头当真是精光四射。长衫下摆也撩起来扎到了腰带里头,不要人扶就自己跳下车,扫视周围一眼:“阎书勤阎尊者呢?”

    一个手下恭谨应道:“阎尊者才赶回来,这次去延庆,再陪着延庆标入营,路上辛苦了十来天,据说应酬又重,觉头都没睡多少。奉阿爷之召匆匆赶来,进了庄子脱衣服就上炕了,现在只怕还睡着呢…………”

    韩中平冷冷的扫视了手下一眼:“召他回来,岂能没有要事,他还能脱衣服上炕睡!”接着就一摆手:“带我过去找他!”

    看韩中平极力遏制住焦躁情绪的那个神态,手底下想劝他老人家先歇歇喘口气的话都不敢多说,默不作声的就搀扶着他朝阎书勤宿下的一处小院子走过去。

    村子里头,也多是穿着黑布棉袄的大盛魁子弟。空场的地方拴着几十匹三河快马。场院里头,到处都是油布毡着的货物堆栈。瞧油布底下的形状,长的方的,怕不就是洋枪和新式洋子弹的箱子!庄中子弟,有的油布毡子露出一角,里头的木箱子上面的俄文都露出来了。不用说,这是大盛魁利用他们得天独厚的直通外蒙还有俄国的商路,搞来的俄国武器!

    韩老爷子几人一会儿就到了庄子南头的小院,推门而入,直奔东面厢房。推开房门,阎书勤正脱得精赤条条的缩在炕上呼呼大睡。炕脚堆着这位尊者的衣服,腰带搭在衣服堆上面,却不是香教的八卦图案红腰带了,却是一条梅红的绸腰带,带角还可以当汗巾使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婊子那儿摸错的。

    韩老爷子眼神当中怒气一闪即逝,站在门口重重咳嗽一声:“阎尊者,我老头子来了!为何还高卧不起?”

    老爷子这个时候嗓门儿好大,阎书勤被惊动,哼哼着睁开眼睛定定神,这才翻身坐起:“老爷子,您来啦!什么辰光了?延庆跑这一趟,真累得不浅!”

    这个时候韩老爷子脸上却堆起了笑容,指着那条梅红腰带笑道:“不急,不急……看来这次延庆之行,阎尊者也不是毫无所得,也多了个红粉知己?”

    阎书勤看了一眼,大咧咧的道:“啥知己?高碑店一婊子的,长得不咋地,但是倒是一身好白肉,能折腾…………说起来刘大侉子他们招待得倒是不错,延庆县城接风,一路上陪着他们这个标入营,穿县过镇,到晚上就是吃喝,咱们去的人,不管老还是丑,总能摊上一个局陪着…………风里雨里传香二十年,也就是这些曰子过得舒坦一点儿!”

    韩中平脸上神色不动:“延庆标可用?”

    阎书勤笑道:“老爷子,你们里香堂不是也有人跟着?转得那叫勤快!恨不得连人家茅房都去瞅一眼…………您还不早就得到消息了?这个标还真是得用,一千五百壮棒小伙子。一个叫葛起泰的是刘大侉子副手,嚯,好个活张飞!什么样的大阵,这样的汉子也能冲个七进八出!刘大侉子和这葛起泰都拍胸脯了,说管他妈的二皇上是圆是扁,他们靠着谁才起来这心里都有数,只要我姓阎的一句话,水里火里,皱皱眉头是小妈养的!”

    韩中平静静的听着,突然插言道:“……不是还有一个姓项的副手么?”

    阎书勤摇摇头:“没见着,说是这家伙觉得在延庆标是外人,说不上话,没味道。干脆回河南老家传香去了…………老爷子,您抬步退退,我这就起来…………”他伸了个懒腰,舒服的呻吟一声:“睡得真他妈舒坦!”

    韩中平笑着和一直没吭声站在他背后的章渝退出门外。章渝这才低声道:“姓项的有问题,底下的人报上来的东西我看了,说延庆标不少制度,还有艹练的样子,都有禁卫军的影子…………”

    韩中平扬手止住了他说话,低声冷淡的道:“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徐一凡亲临,他也再没有阻挡我们行事的道理!他正在等着我们把燕京城闹乱呢…………他后续有什么手段,哪怕要用我韩中平脑袋以安天下之心,只要夙愿得偿,我又有什么在意的?我不和他争天下!”

    他看着章渝,淡淡一笑:“你想做香教的开国功臣?”

    章渝缓缓摇头:“…………老爷子,我的心思和你是一般的…………”

    两人正说话间,那里头阎书勤已经穿好了衣服,打开门走出来笑道:“老爷子,这么急急的将我召过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韩中平转身看着他,摇摇头:“京城里头那帮书生,筹划的时候头头是道,行事的时候就百无一用,本来说好,我等香教子弟成军练上一阵,可用以后。他们在内发作,我等在外发作,一举掀谭嗣同下马。大家平分这直隶几省…………现在他们沉不住气儿,先动手啦!”

    阎书勤瞪大眼睛,一拍大腿:“我就说他们靠不住!里香堂联络这个,联络那个,大几百万的银子捧出去给别人使,现在落下个什么来?自家几十万的香教子弟不指望,指望那帮大帽子个[***]毛!那怎么办?”

    韩中平冷冷道:“不能让谭嗣同现在专心去对付燕京城里那帮人,虽然这些大帽子无用,可现在还少不了他们在其中添乱…………阎尊者,各地香坛,可以动动了罢!咱们也忍得太久了…………现在是不是杀点二毛子,烧点教堂,让谭嗣同内外一起烧起来,不能专心应对一处…………我们正好可以趁乱起事!”

    阎书勤浑身一震,死死的盯着脸上神情淡淡的韩中平。转眼间,阎书勤呼吸就变得粗重了:“…………皇天,总算等到你老爷子发这么一句话!我阎书勤是您老捧出来的,这恩德没话儿说。您说什么,我就干什么…………可几十万香教子弟,盼着的不就是这么一天!挑新军挑了个七零八落,大家怨气都快按捺不住了!我这就四下传令,通直隶,齐烧一炉香,这就他妈的干起来!”

    章渝只是恭谨的站在韩中平身后,听到这番对话,眼角也忍不住微微一动。

    韩中平和阎书勤这几句对话,直隶大地将会掀起怎样一场狂暴的腥风血雨!

    毁灭就毁灭吧…………让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和韩老爷子的仇人,都在这场惊雷闪电当中,一起…………殉了吧…………~~~~~~~~~~~~~~~~~~~~~~~~~~~~~~~~~~~~~~~~~~~~~~~~~~这个时候在燕京城文廷式的翰林第里头,文廷式早就起来了。王爷八旗参领们昨天就串联起来,准备今天一起去颐和园叩阙闹事,这消息也是天还没亮就送到了他这里。当即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了。

    论心说,这风头虽然是他挑起来的,从盛宣怀那里得了不少银子这些曰子洒了一大半出去。可他真没打算这么早就让这些王爷们闹起事头来。

    和韩老掌柜商定的,也是等那头能掌握的新军稍稍得用,然后再一步步进行他对光绪陈奏的倒谭,倒慈禧的步骤。

    可是满清这些王爷,哪个是省油的灯!这些宗室都是不拿权久矣,可是偏偏还自视甚高。有愿意安分在家吃钱粮的,可不安分的更多。

    说起来可笑,这些王爷们想出头,为的是经济上原因更多一些个。百十年传承下来,宗室的架子是越来越大,用度也是越来越紧。还要不倒架子,不多想些门路生钱,还有什么法子?可是自从恭亲王之后,慈禧防宗室王爷也跟防贼似的。内务府,还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甚而三海工程,才能有几个缺份?原来慈禧至少对燕京城的朝局是控制得死死的,大家要当差使,按资历轮班儿来吧。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也变,那个也变,还有谭嗣同这样一步登天的。谁瞧着这个样子不是心思活动?再者说了,这局面,论不定哪天就得卷着家当去天津租界当寓公,家底干干净净,房子到时候也带不走,这个时候不想办法谋个生发大点儿的位置,不捞点将来过曰子的钱,将来大家姓爱新觉罗的大眼瞪着小眼一块儿喝风?

    谭嗣同爬上来,现在是大权独揽,原来的俸倒是不缺大家伙儿的。可是重要的位置,这家伙把得死死的,有点钱就去弄他那个什么新军。再这样下去,大家伙儿都得饿死在他二皇上手里头!奶奶个熊的,你谭嗣同能当二皇上给自己大把大把搂位置搂钱,咱们姓爱新觉罗的,大清走下坡路了,咱们就该倒霉?

    是可忍孰不可忍,跟二皇上干了!

    慈禧骂走几个,反而激起了这些王爷还有八旗参领,倒霉丢了权位的大臣们的斗志。大家前几天互相拜客,就差歃血为盟了。大家伙儿一起,到颐和园哭门儿去!看老佛爷和皇上是要那个谭嗣同,还是要咱们!

    王爷们身份高贵,动静也大,自然也不大重视保密这种小节。反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要为大清朝存亡断续卖力似的。这消息不仅传到了谭嗣同的心腹那里,也自然早早的就传到了文廷式这里。

    文廷式当时脑子就嗡的一声,从床上爬下来之后,反而又心平气和了一些。

    反正这事情早也要办,晚也要办。差个十天半个月的,有什么了不起!这些王爷们身份高贵,谭嗣同还敢怎么样他们不成?风潮闹起来了,早一点晚一点也无所谓。说不定就一举将谭嗣同掀翻了呢?只要没有谭嗣同坐镇,刘坤一留下的那点兵也是群龙无首。到时候不管韩老爷子手底下掌握的那些新军得用不得用,拿进城里头来,还有什么吓不住的?

    说实在的,整天看着谭嗣同威势赫赫,大权独揽。他虽然不像康南海的醋意都摆在脸上,这心里面也是酸不溜秋的。皇上也是个急姓子的人,这样说不定还迎合了皇上的心意!

    他越想越是镇定,干脆让家人泡茶,他就在书房当中。品茶看书,笑傲风月,等这些王公大臣们闹去。

    京城地面邪,他才想到康有为,康有为就匆匆的到他翰林第拜府来了。这些曰子康有为的使命就是联络韩中平,透露点儿他们这个帝党集团的密谋打算,再掌握一下韩老爷子那里的动向。具体行大事的动作,也在文廷式手里牢牢攥着呢。

    听到康有为来,文廷式吩咐下人客气引进,更换了个坐在那个显得更潇洒一些的姿势。心里头还在暗笑:“南海乡下钝秀才,见不得大场面!这么沉不住气儿,怪不得谭复生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

    书房外头脚步声响亮,康有为已经急匆匆的走了进来。这些曰子,他的脸色也越发的阴沉,更有一种怨毒情绪,藏在眉宇之间。这么冷的天气,他黑瘦干枯的脸上还挂着汗珠,一进门就对着文廷式道:“道希,趁着还有功夫,劝那些王爷们现在赶紧的罢手!外头乱起来,让复生分不得心,里头再闹,才是道理!要不然谭复生定然会有动作!”

    听到康有为这直愣愣的一句话,文廷式心下顿时不快,心里念叨:“你康南海狂什么狂!在我面前,有你这样说话的余地?我行事还要你来评头论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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