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充斥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里头的旗人太爷们。这一天再没了指点江山的豪兴。往常二皇上,二曹艹的骂个不住口,恨不得与汝偕亡。现在一个个老实着呢,全都缩在家里发抖。门闸上了,水缸顶在门口了。家家烧香。
列祖列宗保佑,保佑咱们旗人子弟平安过这一关,要是能安生过去,谁还呆在四九城,谁是丫头养的!
紫禁城各门往常那些散漫到了极点的护军,这个时候干脆卷堂大散。紫禁城门口破衣服丢了一大堆,倒是宫里的太监上了城门,拿着木头棍子守在紫禁城门里头。
谭嗣同调的三路兵马,倒没有人刻意去找他们麻烦的。唯一得意起来的是原来在京城里头被压着的香教子弟,这个时候都在辫子上结了红头绳,系上八卦图案红腰带。家里小香炉捧出来就算起了坛了,出门冲着花子窝一声喊:“各位,还要百家饭哪?走,发现财去!咱们香教新军进了城,这天下换人坐了!抄二毛子的家去!”
这些香教子弟的命运很悲剧,谭嗣同进城时候最严厉的命令。就是不许让燕京城中趁乱起坛!这点乱象,旋起旋灭,一整天都有这些京城混混儿加上叫花子给递解到南苑军营去。
看到谭嗣同没有搔扰的意思,有的旗人也壮着胆子出门看看风色。他们一出来,这小道消息就传得越发的多了,什么样的都有。
这一天的燕京城就有点像一个大马蜂窝,只有脸色和手下人一样紧张的军官们骑马奔走,传递着一个个命令,尽力约束着队伍。到了最后,不论是官是兵,是满是汉。大家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
园子里头,现在该有消息了吧?要是斥责谭嗣同是造反,要大家勤王。没说的,天下大乱。也不是说谭嗣同就一定能造反成功,可这局势失控是板上钉钉!大家就逃难去吧。
要是园子里头来了消息,认了谭嗣同真是奉诏行事——没人以为谭嗣同是真奉诏进了城的。那么大家恭喜,又得了命了。大清还有多少天数不知道,反正大家伙儿这一天又平安过去啦!
看着燕京城这一天说不出古怪的劲道,稍微有点见识的读书人都在家里废然长叹:“没用啦!现在天子燕京成了茅坑,谁都能过来拉屎…………还不如徐一凡早点北上!瞧着吧,后面还不知道闹出什么花样出来!”
~~~~~~~~~~~~~~~~~~~~~~~~~~~~~~~~~~~~~~~~~~~~~~~~~~~~燕京城里头,不是没有忠肝义胆的大清志士。
文廷式就是其中一位,谭嗣同大兵进城的消息传来,让翘着脚在等着自己导演剧本上演的他惊得在书房椅子当中足足有小半个钟点缓不过神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谭嗣同这书生,什么时候有此凌厉手段了?
什么权谋,什么阴微心机,在这一刻都是烟消云散。在谭嗣同这断然的行动面前,丝毫作用都派不上!
僵坐良久,两行急泪,就在文廷式脸上潸然而落:“皇上,文某无能,竟然置你于如此险境!谭嗣同,你这忘恩负义的歼臣,逆贼的同路!你怎么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喃喃的自语还没说完,就跟发疯一样突然跳了起来,脖子上青筋毕露:“给我拿朝服!君子死而不免冠…………我要去告诉姓谭的,所有一切,都是我文廷式艹弄!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我要去园子里头护着圣驾,想凌替皇上,先踏过文老子的尸体!”
家人已经被他的狂态吓到了门口,看着文廷式嚷了一阵,就要朝外冲,一个个拼死的拉住他:“大人,大人…………这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哇!咱们还是软壳的,那头是铁石头!”
文廷式眼睛都直了,再不顾什么翰林气度。抬脚就朝死命拉着他的家人身上乱踹:“混帐狗奴才!你们知道什么叫时穷节乃现?什么叫忠义两个字?我不要你们和我一起死,我就是要和谭嗣同碰碰!”
狂乱之中,文廷式也不知道气力怎么这么大,将家人踢得满地乱滚。也顾不上换什么朝服,直挺挺的就朝外头冲。
宅子外面街上,每个街口,都有人在把守。不过都是在防人闹事的。如果有穿着官服的人出行,也客气的劝他们回家。谭嗣同根据从杨锐那里得到的情报,也只是重点关照串联的王公大臣们,将他们封在家里。文廷式行事还算慎密,藏在幕后。谭嗣同也没必要得罪他这么个帝党老前辈,没有专门封他宅子的路。
这么一个直着眼睛出门的半老书生,把路门兵不过看了一眼也没搭理。文廷式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谭嗣同拼了这条命。他也不知道谭嗣同现在在哪儿,就直奔隆宗门而去。开头还好,越接近那里,街口的兵就越来越多,任何人不得通行。等赶到离隆宗门不过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就看见路口的人已经堵成了疙瘩。街口架上了木栅,士兵们也成了队列,洋枪都拿在手中。不时有骑马军官从隆宗门方向出来,匆匆奔向各处。百姓们离了几十步,都张大嘴摩肩擦踵的在那里看热闹,文廷式被这些百姓挡住,一时过不去,听到里头喧闹吵嚷,忙不迭的就垫脚朝里头望去。
街口也有和他抱着一样心思的京城官员,职位高的不甚多,多半也都是帝党。没一个人穿着朝服,估计都是和他一样走过来的。这些人熙熙攘攘,直朝隆宗门方向涌,不少人振臂高呼:“谭嗣同,你个活曹艹!你是不是要造反?有种的就先在这里拿我开刀!”
“你收拢兵权在前,压制直隶义民在后。当初挑兵,直隶义民给你摧残得奄奄一息,我就知道你和徐一凡是一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世受国恩的,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否?让你手下开枪啊,开枪啊!”
“大清深仁厚泽二百余年,岂是你们兄弟二人摇动得了的?我辈士子,这一腔血就是为了此时泼洒!”
人人都在乱骂,大清末世。旗人自己不出头,王公大臣们不出头。倒是这些位卑职小的书生在这里硬碰…………如果徐一凡在场,他说不定就会苦笑感慨。说是满清的正统思想真的这么深入这些人骨髓,倒也不见得。更不如说是这些人都即将来临的新时代的恐惧,对他们所学一切,所习惯的一切,都已经被时代潮流所抛弃的恐惧。
历史的脚步,从来都是沉重而缓慢。徐一凡的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已经足足压倒北方而有余。可他还是要殚精竭虑,营造出又一波大潮出来。这波大潮,就是表明,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过去所熟悉的一切,运用得得心应手的一切,都不再合于时宜。在新生势力面前,所有的一切,只会被越弄越坏。必须得让他们自己将这最后一步走绝,任何试图挽救的努力,让人看来,都只是一场笑话!
为了让这变革过程不再像他历史上那样,要经历几十年的混乱,几十年的分裂崩溃,几十年的民族元气衰微至于谷底。为了让天下人能认清局势,放弃对满清的最后一点希望。让他变得无可争议的众望所归,而不是通过血战,经过几十年的战斗来统一全国——战端一旦轻起,不知道将有多少有心势力插手其中,说不定被他打残废了的曰本也还有翻身的机会!…………他只能如此暗中艹弄北方的一切…………别无选择。
可现在在场的只是文廷式,他身处其中,只是感到热血沸腾!在他就想加入其中的时候儿,一个军官已经在栅栏口大声下令。青布包头,穿着对襟号坎的士兵们顿时动手,左一个右一个的将那些试图硬闯的官儿们拿下。虽然下手很有分寸,可也免不得有人扭了胳膊,有人散了辫子。
那军官还在那儿高喊:“各位大人,何苦让标下等为难?谭大人维持住京城秩序,大家伙儿安静的等着朝廷下诏就是。我们都是朝廷的兵,难道还会造反不成?服侍好各位大人了,问清宅第,一个个好好送回家,看好了,免得有想趁乱打劫的混混儿伤了各位大人!”
这些多是清流的官儿一个个高声叫骂,也奋力挣扎。可读书人那里弄得过这些大兵,识趣儿一点的就让他们制住,准备回家。不识趣的就满地挣扎,搞得狼狈不堪。有的死硬派还在语不成声的给大家伙儿打气:“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尽忠尽孝,只在今曰!和那二曹艹拼了!”
百姓们嗡嗡的只是看着热闹,看到有些官儿狼狈处,还拍掌大笑。文廷式只觉得血都要冲到脑门儿了,张嘴就想喊:“我文廷式在此,要拿就连我一起拿了!”
一个字还没喊出来,他就被一只手捂住嘴,拉着他就朝旁边巷子里头钻。文廷式想挣扎,却强不过那人气力,踢打着手脚就被拖走。等进了巷子,那人放开手,文廷式才大骂出口:“当着天下人不敢杀文某么?要在这僻静处动手?好,快来!”
就听见背后的声音恶狠狠的道:“是我康南海!道希,我瞧着你才是痰气迷了心!”
文廷式一怔,半晌才听出康有为那一口带着广东口音的官话。回头一看,果然是康有为,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大袄,再架上他黑瘦的样子,怎么也像一个平头老百姓。
看着文廷式冷静一点了,康有为这才冷笑着放开手:“复生没有派兵上门封府,道希你倒想自己凑上去么?复生还没发现咱们的作为,大人你倒想全告诉他?如果被复生派兵看住,咱们后续如何行事?”
文廷式毕竟是聪明人,反应极快,一下就清醒过来:“这么说,谭嗣同还没带兵进园子逼宫?皇上还安好?”
康有为冷笑:“你们在发疯硬碰,寻忠觅孝的时候,我就四下奔走看复生的行事如何了。园子外面也有重兵封路,可没有逼宫的消息传出来…………复生看来也只是想控制京城里头对付他的人,让大局还在他的掌中,没想着谋朝篡位。”
“还不是大逆不道!”文廷式低吼了一声,这个时候他对康有为那点心结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拉着康有为就道:“既然皇上安好,南海,我们想办法去园子,请老佛爷和皇上下旨,罢斥谭嗣同!只要名义有了,京城这么多志士,还有百万国族,谭嗣同这万把兵都带进来,也只有束手就缚!现在就缺一个名义,谭嗣同封锁中外交通,也是为此!南海,这机会我们不能再错过了!”
康有为冷笑一声:“怪不得你们当初斗不过徐一凡,现在更斗不过学到徐一凡行事的徒弟谭复生!就连我在复生身边耳濡目染,也比你们强!几千支洋枪摆在京城,这就是实力。一盘散沙之辈,纵有百万,能奈他何?复生已经隔绝交通了,就算人人有心,能凑在一起么?就是皇上和老佛爷,这个时候也只能认大局如此…………我瞧着,朝廷承认复生行事的诏书,马上也就要下来了…………要斗倒复生,也只有抓实力,再想办法将他调出京城!”
文廷式总算彻底冷静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到底有多么软弱。他的筹划,有多么的不堪一击!他只是看着脸色阴冷的康有为,再转头看向颐和园方向,苦笑摇头:“皇上,文某误国误君…………南海,文某方寸已乱,不知你的打算是什么?”
康有为冷淡的一笑:“…………复生就是心还不够狠…………道希,你等着看就是了!只是到时候,你不要再抹煞了我康有为的功绩就是!”
~~~~~~~~~~~~~~~~~~~~~~~~~~~~~~~~~~~~~~~~~~~~~~~~~~颐和园,乐寿堂。
光绪直挺挺的跪在慈禧的榻前,慈禧却翻身朝里,看也不看他。李莲英侍立在慈禧坐榻旁边,也是一副余悸未消的样子,却看也不看光绪一眼。
乐寿堂里面的气氛沉闷得近乎凝滞。每个太监宫女虽然都垂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可每个人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往常乐寿堂外,不许太监宫女们发出半点声响,但是这个时候。外面的低低议论声却抑制不住似的一阵阵飘进来。虽然听不到在议论些什么,但是这些带着哭腔的声气儿,摆明了就是在商量今儿差点让天都塌下来的这场惊乱。
谭嗣同带兵入京,封锁交通。虽然上了请罪的折子,也无一兵一卒进入颐和园。但是有段时间,颐和园里头真跟疯人院没什么区别!
太监宫女们四下乱跑,有朝梁上扔绳子准备上吊的。有试图开库卷几件东西就跑的。护军们也吓得尿了裤子,兵器仪仗在园子几个门口堆得跟小山也似。满地都是丢下的护军衣服,溜了至少一半。李莲英急赤白脸的四下乱跑,到处找人,要准备车马轿子,护着老佛爷出园子,离开燕京城。
稍微安定下来以后检点一下,已经吊死的就有五六个了!
等到步军衙门的协办大臣杨锐带着谭嗣同手底下几个心腹,再加上临时在总理衙门抓到的几个大臣进园子给老佛爷,给皇上磕头请罪,这才平复下来。
饶是如此,颐和园里头,还不时有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叫叹气的声音传出来。让每个人都觉得心神都不是自己的了,什么事情都不敢想,什么东西都靠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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