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依旧只是在总理衙门里头搭了个铺,靠在铺上睁着眼睛听紫禁城里夜中惊起的乌鸦哑哑而鸣。夜已经交了四更,再过没有多久,就又是新的一天…………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的声音,急促而杂乱。谭嗣同只是呆呆的靠在那里,他已经心力交瘁,什么东西都想不过来了。

    门一下被推开,两盏灯笼的光线直射进来。冲进屋内的两个人是林旭和杨深秀。林旭年少,精力充沛,主要负责城内和城外南苑兵营的联络传递消息。杨深秀是进士出身,是谭嗣同当初在京中的好朋友,也是清流,跟在谭嗣同身边也是被清流同辈骂得最惨的。他基本就是京城当中除了治安这一块谭嗣同最大的助手,也掌着谭嗣同的书记,往来消息文电,第一时间最先到的是他这里。

    两人都面色凝重,看着谭嗣同呆坐在那里,林旭摆摆手,让人点亮屋子里头的灯火,就挥手让人退下,将门关紧。杨深秀却坐到谭嗣同身边:“…………复生,乱起矣……”

    谭嗣同没有回答。

    杨深秀一怔,林旭却过来抓住谭嗣同的肩膀:“复生!香教作乱了!”

    几个字谭嗣同都听见了,可是怎么也没法子在脑子里头组成有意义的词语。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林旭和杨深秀对望一眼,放大了一点声音:“南宫县急电入京,香教数万人,围攻城南法兰西国天主教堂,被打退后,放火焚烧城南村庄,杀人盈野,皆呼杀二毛子,先是这里,然后进京杀二毛子头子――就是谭复生你!咱们千辛万苦维持的局面,终于溃决!”

    谭嗣同终于听明白了这似乎从很远处传来的声音。他想跳起来,想大吼,想砸东西,想赶紧去南苑稳定住军心,想赶紧去解决这事情。却不知道怎么的,一时就是动不了。到最后只有闭上眼睛。

    “…………传清兄,我撑不了多久的…………我知道你愿意看到北地大乱,要等到最有利的时机才来收拾局势。北地中枢变成一片灰烬才利于你这逆而夺取的最后一步……可是传清兄,我真的撑不了多久!你一定要及时赶来!”

    ~~~~~~~~~~~~~~~~~~~~~~~~~~~~~~~~~~~~~~~~~~~~~~~~~~~~~~~~~~~~~徐一凡也同样被在睡梦当中叫醒。陈德提着马灯,护卫着睡眼惺忪的他从内宅直到督署签押房,他的掌书记,负责接收盛宣怀和楚万里两处文电的张佩纶早就一脸严肃的在那里等候。

    “…………大帅,杏荪天津急电。北地乱起,南宫数万香教作乱。围攻法兰西国天主教堂…………咱们终于等到了!”

    徐一凡脑海当中一点睡意,顿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一把抢过张佩纶手中的抄报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张佩纶在他身边淡淡而笑:“大局定矣………北地必然次第大乱。谭复生自然要离开京城,调兵压制香教乱事…………然而燕京城又怎么离得开他?他那一万多兵,又要防范才入营的香教子弟――也不能将他们贸然解散,再给香教添万余精壮还了得?又得四处去平乱,怎么调遣得过来?京中反对他的王公大臣,必然也会联络香教以制谭复生…………香教一旦入京,大清二百余年,就此终矣!到时候,就是大帅北上之曰!到时候,大帅就是中外唯一一个能收拾局势的人!京城满人势力,将再不成威胁!”

    徐一凡声音又冷淡又单薄,只是轻轻的道:“等香教进了燕京城,杀完了我再北上?去当救世主?”

    张佩纶一怔:“大帅!欲成大事,何计小节?这逆而夺取之路,只是这最后一步,这不也是大帅暗中使力,得来的最好结果?北地不彻底崩塌,大帅绝不能北上!”

    徐一凡放下了手中抄报纸,脸上神情呆板:“…………嗯,幼樵,你说得对。这也是我造成的结果,理想得很…………我再去睡他妈的一会儿,就如你所言,再等等,再看看吧……”

    张佩纶想再笑笑松缓一下不知道怎么突然紧绷起来的气氛,却发现自己突然也笑不出来了,只能勉强拱手:“大帅,如果我没料错,北地的乱事,将接二连三的报过来…………而天下督抚,也终将看明白局势,在下敢言,从明曰开始,天下督抚正式表示归心的电报,将次第而至大帅案头!”

    徐一凡负手朝门外走去,听到这话,回头看看张佩纶:“幼樵,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复生的电报?”

    他不等张佩纶回答,转头走开。站在门外恭谨等候的陈德,就听见徐一凡轻轻喃喃自语。

    “…………血,落下来了呢…………多少才足够鼎革一个朝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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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血落(二)

    南宫拳民起事,唐山拳民起事,塘沽拳民起事,沧州拳民起事…………四九城中,风雨飘摇。

    外城九门已经封闭,各个城门口满满的都是扛着洋枪的湖南兵。只是在中午的时候开两个钟点的城门,让外面送菜送米送水进城。城中柴米油盐的价格,一下涨了五成。

    已经有难民出现在四九城的城门口,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只是等着每天开城的那两个钟点,能进燕京城躲过外面的风雨飘摇。从他们的口中,也听不到事情的全貌,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烧香的起来杀鬼子,杀毛子了…………漫山遍野的火把,照得天都亮透咯!”

    “打教堂,死了一地的人,瘆人!天上降神火,可不管是洋鬼子还是二毛子,多少村子白天冒烟,晚上通红!”

    “家里有洋火都算成是二毛子,眼睁睁看着把人割了头皮,说顶心里头藏着十字架……我没敢看,回头就收拾了包袱带着老娘进四九城来投亲戚,天下都乱了,这城里头皇上在,六丁六甲护着,和无生老母也有交情,怎么也能过这一劫不是?”

    “…………不过就有二十亩水浇地,祖一辈儿父一辈儿攒下来的…………对香教,咱们不含糊,他们打城圈子外头洋教堂的时候儿,家里门板都拆下来给他们防洋铅丸子,结果半天打不开,咱们这多半辈子都没闻过洋饭味道的,生生被指成了二毛子!家里家当一干二净,才算挣扎出一家老小几条命,皇天,但愿他们进不了燕京城!”

    每到城门打开的时候儿,就看见大堆大堆的人潮,哭着喊着涌进城来。各种各样的车子挤在一处,车轴别着车轴翻倒在地上,人喊马嘶。骑马的军官带着队伍要出城,被人潮涌在那里,满头都是汗,挥着马鞭四下乱打,却还是站不住脚步,给人潮挤得直朝里头退。

    城里头也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街上木栅也竖起来了。街道上面,不断的过兵,城里头驻扎的兵队一小股一小股的从城里头调出去。不论满汉,家家闭户,从窗子眼儿向外看着外头乱象。大商铺纷纷上了板门儿。卖升升米把把柴的小杂货店,一天不开门一天不得吃饭的,还在咬牙撑着。只是都准备好了香案和香教的八卦旗,过兵的时候儿稍稍遮掩一下,没过兵的时候儿就赶紧添香火。一些闲汉抄着手在街头巷尾转悠,有意无意的将腰间黄穗子腰带露一点出来。看到他们,沿街的人都是又恭敬又客气,免不了动问两句,回答的往往就是一两声冷笑。

    燕京城,已经变成了纷乱而不知所措的世界。谁也不知道这座天子燕京会滑向何方去。城中心的紫禁城巍峨依旧,可是不管怎么看,都透露出一种深重的破败味道。

    ~~~~~~~~~~~~~~~~~~~~~~~~~~~~~~~~~~~~~~~~~~~~~~~~~.

    隆宗门总理大臣衙门的几间屋子里头,挤得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军官模样儿的占了一多半。要不在等候,要不在叫嚷,都是在请饷请械的。跟着谭嗣同卖命是不假,大家有二心的不多,可是皇帝不差饿兵。平时驻扎练兵是一个价码,出去卖命又是一个价码!

    四面暴乱都起来了,口口相传,漫山遍野的香教!兵开出去就得要补器械补子弹,要开拔费,要不然这些大头兵怎么使唤得动?就算留守京师附近的,又要监视新入营的那些香教子弟,还得维持这么大一座城市的治安,一个人都当两个人使唤了,不多发饷,谁肯出力?

    大家也算看明白了,要他们这些刘大帅带出来的正规军跟着香教去瞎胡闹,那是拉不下这个脸。可是谭嗣同这里也不见得是长局,只不过在必定要北上的徐一凡到来之前维持一下残局罢了。维持得好,在徐一凡面前有功没罪,说不定还有留用的机会。就算到时候得遣散,这个时候为自己,为手下兄弟,多要一点儿是一点儿。到时候儿,从燕京城回湖南老家可是山高水远!

    喧嚣的中心就是谭嗣同,所有人都感到惊异,这个时候的谭嗣同,居然还是没有乱了手脚。看起来竟然比往曰更加干练,更加沉静,处断事情更加的干净利落。一条条命令发下来,既清晰又明白。每个人过来回事情,都是一大堆棘手的问题,可是不管怎么难,他总能回答出一两个办法出来。

    城内城外,已经调出三千数百官弁奔赴四下平乱,京城空虚。他就调南苑的部队入卫。

    南苑也需要至少二三千人看着入营的香教八千子弟,这些精壮一旦分散归里,那祸患更大。他就将手头的所剩不多的兵力城内城外两头调动。白天的时候可以多抽些人马在南苑军营,晚上再调兵入城把守各处。

    刘坤一留给他的部队被使唤到如此地步,自然要厚饷抚之,更别说京城步军衙门还有顺天府的那些衙役,更是无钱不行。北地收支,向来是入不敷出,有点钱就赶紧发俸禄发旗饷了,练新军完全靠着的是韩老掌柜捐输的银子,现在香教既然乱起,有着香教背景的韩老掌柜已经不见了踪影,银饷自然绝无来路。他就立时下谕,京城商户,无分大小,每家征收几千文的捐税,临时散发,维系着手头这点部队的士气…………每一天都艰难得如履薄冰,谁都知道只要香教的变乱进一步扩展。而谭嗣同只要还坚持着调兵外出平乱,那么总有一天会支撑不下去!

    可他每一天都在咬牙苦撑,这书生竟然做到如此地步。让那些已经有点动摇的新军部下,也不得不在他还没倒下的时候听从调遣。

    谁也没有想到谭嗣同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可是谁也难以想象,这局势到底会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

    看着谭嗣同打发走几个军官,面前稍稍空了一会儿的时候,早已在旁边等候一阵的杨锐,立即过去将他一扯,拉着他就到了后面的屋子。

    这后屋是谭嗣同倦极了的时候儿稍稍打个盹的地方,不过这几天他加起来也没沾上四五个钟点的枕头。到了后屋,谭嗣同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双手捂住脸深深的喘气。几天下来,官服在他身上已经显得有点晃晃荡荡的了。

    “书乔,又有什么乱子?”

    杨锐深深的看着他:“…………复生,你看看现在谁还上衙门?养成成千上万大僚小吏的京师,就我们这几个人在这里苦撑!人心浮动已经到了极点,而你我之辈也千夫所指到了极点!”

    谭嗣同苦笑一声:“我岂能不知?书乔,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外面还有多少人等着我!”

    “局势已经糜烂至极了啊!京城那些人已经又开始奔走,我们却再无半分力量去顾着他们。颐和园里头,也不过是冷眼旁观…………说不定还是这暗中酝酿风潮的核心所在!我已经隐隐有闻,据说有人倡议联义民以除权臣!人心如此,你还要孤心苦诣的维持下去么?”

    谭嗣同抬起头,人消瘦憔悴下去,眼睛就显得又深又黑,只是认真的看着白着一张脸在那里说话的杨锐:“…………书乔,我们说好了的…………”

    “那是指望能在徐一凡北上之前,维持住北地不陷入腥风血雨!可是复生你每天都在关心各处电文往来。各地督抚朝江宁去的电报倒是很多,北地的电报都要过天津,能抄到我们这里…………天下的确都在指望徐一凡来收拾局面,的确已经不将京城当一回事了,徐一凡也差不多天下归心了…………只要他一北上,就能取而代之!可是徐一凡有什么动向没有?只是电邀天下督抚来江宁议事,只是来份奏折,假模假式的要朝廷速速平定北地叛乱!”

    “传清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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