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没有积雪,不过积阴吹寒,看这天气,至多到夜间又会有一场大雪覆盖在地面上。
徐汝愚在关外的道旁寻了一家食店进去。
不是饭时,食店里只有四五个皱脸黑肤穿着皮袄子腰插着短刀的汉子与堂倌、伙计一起围在火炉边说着碎语,说的却是清晨发生在马邑城中的事。徐汝愚心想:这消息传得好快,这里离马邑有百里路程,跑单帮的汉子可用不着这么赶路,文先勇倒可以通过韩家先将消息传出来。
左首中年汉子却沉默寡言,徐汝愚进屋掀帘之际,只见他眼帘上撩,目光如电在徐汝愚面上停了一瞬又复垂下养神,身侧那个青年汉子说话时还忍不住望他一眼,徐汝愚微微一笑,心想:聚在这一带的高手倒不少,这青年汉子却没有中年人沉得住气,他们在等谁?
徐汝愚寻了一处离炉火稍远的一张桌子坐下,听了一阵,见他们又说起狎记赌博之事,便将心神放在室外。
隔着厚厚的布帘,喝着热汤,听着室外的动静。午后的雁门关道上,除了偶尔过去的私帮骡马,少有旅人。时至年关,这行货的私帮也归家停歇,这道上愈发冷清。彭慕秋所骑的青骏蹄硬如铁,踏在关道的硬土上,锵然之响与别的马截然不同,徐汝愚也不怕坐在店里错过,心想:彭慕秋若无耽搁,今曰应过雁门关。
积阴天气,又有厚帘重幕庶光,屋里昏暗如夜,屋内燃着炉火,红彤彤的映着四壁。
马蹄历历传来,不过眨眼间工夫,那马蹄声已到近处,踢踏之声有如奔雷炸响,中年汉子站起来叫道:“好马,好快。”那马蹄声已在店前收住,众人一起向门帘处望去。
布帘掀起,一股寒风灌进来,店中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骑马之人站在门口向里面望来,一袭青衣,瘦脸俊面,髻发横叉着木簪子。
众人忍不住探过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去,果真有一片青色的骏马昂首停在身后。
中年汉子“咦”的一声,说道:“你不是昨曰马邑的那人?”
徐汝愚心想:他不是韩家的人,还有哪家消息会传得这么快?徐汝愚的步云术远非寻常奔马能比,他只在雁门山上耽搁了一会儿,那家已将消息传来布下人员在此相候。
徐汝愚忍不住看了那人一眼,酱紫阔脸,手上虬筋错结,穿着灰布薄袄,正挡着从门中灌进来的寒气,却不像别人缩手缩颈。
彭慕秋不想徐汝愚在此等自己,怔站在门口,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听中年汉子这么说,缓过来神,笑道:“你以为是谁?”对早就迎过来的堂倌说道,“马儿我已拴在门外,你给添些草料就行,千万别绕到马屁股后面去。”
见徐汝愚示意让他过去,不知其故,径走过去。
那汉子这才注意到徐汝愚,怔站在那里,只觉得平淡无奇的双眸一瞬间绽出盎然生机,湛湛有如星空澄澈,心里骇然,心想:善藏者渊,眼睁睁的看如此人物走进来,却没在意,此人与胡将颇有交情,如此看来,绝不是消息中说的那么简单。给身边的青年汉子递了个眼色,那人微微颔首,站起来说道:“奶奶的熊,这雪见天就要下了,希望能及时赶到代城。”见人没有动弹,挨个踢了一脚,咄骂:“刚刚还念叨着到代城寻个白嫩嫩水灵灵的娘们当褥子垫,现在鸟软了?”众人骂骂咧咧的随他掀帘出了店门,除去堂倌、伙计,只有中年汉子与徐汝愚、彭慕秋三人。
中年汉子向徐汝愚走来,笑了笑,说道:“涿邑楼庆之见过李爷。”
楼氏是幽冀的大族,楼庆之在此,看来幽冀对雁门一带的形势也相当重视。看店里情形,这店有八分可能是幽冀的消息站。
徐汝愚见他瞬时就知道自己才是马邑传闻中的人,机敏之极,笑道:“不知楼爷与范阳蔡裕华如何称呼?”
蔡裕华是蔡族支宗的人,不过他属的一宗却在河间府。
楼庆之说道:“李爷问的是河间蔡爷?”
徐汝愚拍了拍脑袋,说道:“哦,幽冀蔡家族人甚众,支宗又多,外人只识范阳蔡,蔡爷为范阳础艮堂执事,我便以为他也是范阳一宗。让楼爷见笑了。却不知楼爷与居庸尉楼漭如何称呼?”
楼氏声名最显者为居庸尉楼漭,楼庆之暗忖:他故意说错自然是试探自己的虚实,蔡氏支宗复杂,外人少有理清脉络的,蔡裕华原来只是商南会馆总管,近年来升迁极速,如今已是础艮堂的总执事,掌管幽冀一郡军械。天下良器,半数出自础艮堂,为何他单提蔡裕华?一边思虑一边说道:“庆之愧为其兄。”又想:这个李佑藏得太深,识不透他,侧头看向彭慕秋,只见他俩装束相类,若论形貌,却是这人英气凛然、丰神俊伟。
彭慕秋心中正奇怪徐汝愚此时与他相会,碍于楼庆之在场,不便问出口。
楼氏善侦察潜踪之术,族人多为幽冀风媒刺谋,所以楼氏虽为涿邑大族,居官为将声名显赫者却不多,楼漭为居庸尉,相当江宁的校尉军职,已是楼氏最有名的人物。眼前这人,修为尚高过自己一筹,只怕是幽冀在雁门一线的总哨。
徐汝愚笑道:“蔡爷曾送我一批兵刃,楼爷若遇到蔡华,替我言语一声,我心里一直感激得很。”
商南时,徐汝愚通过蔡裕华向础艮堂购一批制式马刀装备最初的青焰军。蔡逸令础艮堂送来一批极品刀器,其事涉及徐汝愚与蔡家之的身世之密,幽冀也少有人闻知。
只要楼庆之将此话传回,蔡裕华、蔡逸就知道徐汝愚身在汾郡。
楼庆之正思虑他话中的意思,徐汝愚起身与彭慕秋离去。
楼庆之对堂倌说道:“这个李佑的真实身分怕只有础艮堂蔡大人才知道,立即三羽加急向范阳禀呈此事。”说罢,掀帘走了出去,却见左右望去,却不见踪迹,只有锵然历乱的马蹄敲着山中道。咬牙想了一阵,掉头追下去。
徐汝愚一出店门,就解下缰绳递给彭慕秋,说道:“快骑上,楼庆之追来,我们就没有说话的时间了。”
彭慕秋不知何事,颇有难色的翻身上马,徐汝愚单手扶着马颈,却如流云一般紧随在青骏的身侧。一边疾走,一边将雁门山中听到的事说给彭慕秋听。
徐汝愚说道:“寇先生十之**藏身北唐城中,祁义山背后势力极强,若真是瑶光殿的势力,将更加棘手。你速去寻赵景云,让他将调派人手与我汇合。”
青骏疾驰如电,彭慕秋张口便觉寒风灌入口,却不知大人如何一边疾速奔行一边与自己说道,侧过头来,说道:“大人不如返回江宁,北唐的事有我等处置就是。”
徐汝愚摇了摇头,说道:“景云智足,但你与伯源尚不能为其助力,需知寇先生一人,可抵呼兰数万铁骑,不容有失。”
洛伯源武力尚高,但是赵景云驾驭不了,各家势力迟早会从马邑城中事觉察出蛛丝马迹,彭慕秋武力勉强算得上二品级,但在风云突变高手际会的北唐城中却不突出,赵景云武力更弱。
彭慕云说道:“大人料定楼庆之会追来,不如我们从岐道将他甩掉。”
徐汝愚笑道:“北唐的水越浑,对我们越有利,如果只是我们与瑶光殿在北唐相争,十之**会黯然收场。他不追来,我倒要另想方法引起幽冀方面的注意。蒙图将马邑发生的事传回平城,褚师泽不难猜出我的身份来,迟早也会将视野投向北唐,北唐本身就是荀家的势力范围,不知容雁门的鼻子有没有这么长?”
彭慕秋说道:“大人身份若泄,其他势力留不留难尚且两说,南平却绝不好相予,还望大人三思。”
这次随赵景云北上潜入各地的人手只有三百余人,能调动起来,估计只有半数,虽然是从南闽各世家抽调的精英,但是北唐风云际会,这批人手就显得微不足道。
如此想来,彭慕秋颇为忧虑,只是徐汝愚打定主意,却不是他能劝阻得了的。
徐汝愚说道:“你去寻景云他们,我在此等楼庆之。”
彭慕秋应了一声,从青骏上跃将下去,没入道旁的密林中。
楼庆之追了数里地,听见马蹄声缓下来,心想:这畜生的脚力如此惊人,再奔一刻光景,我却先支持不住了。看着徐汝愚一人信马由缰的行在前面的山道,大声呼道:“李爷欲往何处,庆之同程?”
徐汝勒缰止住青骏,回头说道:“楼爷不知我欲往何地,又怎知会与我同程呢?”
楼庆之平复气息,说道:“李爷奇逸人也,不管前往何处,庆之随行,都会有所得,所以说同程也,还望李爷不弃。”
徐汝愚见他不问彭慕秋的去向,心想:倒是玲珑人物,说道:“我将往北唐,楼爷如果有兴趣,不妨同程。”
楼庆之心里一惊:北唐乃是荀家在襄州的重镇,威侯荀达亲自坐镇,若是让荀家知悉,此行无异于自陷牢笼。从徐汝愚脸上辨不出异样,说道:“北唐古名太原,古帝唐尧在此立国,后唐尧迁都平阳,太原位于平阳之北,始名北唐,北唐据汾水谷地,方圆百里,地产所出极丰,其地东为太行、吕梁两山,两山对峙,形胜之所,沟通塞外之要道。”
十一年前,徐汝愚随父亲去过北唐,其城环围二十七里,内城周长四周,四周山峦环屏,犹如城之外郭,地险形胜,就是溧水河谷也及不上。汾郡北部襄州、忻州两府以北唐为重心,呼兰只要攻下北唐,南下夺取襄州、武安、平阳、上党、长平诸城就简单了,也可以说河水以北、太行山以西、河曲以东区域的重心所在,古之赵国便初都北唐近百载。
徐汝愚不理楼庆之的试探,一路上沉默寡言,只计算着祁义山等人脚程,赶到他们前头,便缓下来,边走边等,将过楼烦城时,遇到狼狈不堪的萧远、祁义山、祁义海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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