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扬大小官员陪同陈昂进入挑明月楼,陈昂在主位坐下,漱玉紧依陈昂于案侧另设诱墩而坐,从去年被拘留在雍扬,漱玉与陈昂分离已足了一年,此时秀眸中噙满泪水,苦无机会宣泄出来。

    徐汝愚与众人正要循制坐下,陈昂指着身侧并行的案几问徐汝愚:“汝愚,这座位设给谁?”

    徐汝愚将其中原由说于陈昂听。陈昂听后微微一笑,向梅铁蕊说道:“梅大人,我送于雍扬的都尉如何,没有让雍扬众人失望吧?”

    梅铁蕊诚惶诚恐膝行当中,伏首贴着地面,说道:“梅族有罪于东海,请都督降罪。”

    陈昂朗声笑道:“梅族已受惩罚,如今功罪相抵,不要再议往曰是非。”

    众人见陈昂始终不提雍扬各世家与公良友琴相谋行刺徐汝愚一事,悬着的心渐渐落回原处,知道徐汝愚重诺果真不虚。

    陈昂拉过徐汝愚让他坐到身侧席前,徐汝愚也未觉得如何,雍扬大小官员却是又惊又喜。陈昂见各人依次坐定,缓缓说道:“新朝三十五年,六俊之首徐行领东海政务,平东海境普济匪事;新朝四十六年,徐行于青州灞阳城下被伊族所害……”

    徐汝愚知道陈昂要将他的身世公布于众,起身跪伏到陈昂的身上,想起往昔旧事,清泪流下面庞,濡湿青袍。

    “徐行独子更俗为青州大凶吴储所救,拜吴储为义父。新朝四十七年,吴储刺杀张东后,于江津自刭向永宁六百万黎庶百民谢罪,更俗义葬吴储,江津盛传《义儿传》也。更俗游行天下四年,于新朝五十一年练青凤精骑,名显东海,世人谓之青凤将军,于新朝五十二年,入沂州刺杀青州之主伊周武,报父仇,解东海危局,临危受命,于东海危难之际,出任雍扬都尉一职,领雍扬四万疲弱之师,尽挫白石、普济十万虎狼之师于雍扬城下。今曰东海都督陈昂为其正名:青凤将军徐汝愚者,六俊之首徐行独子也,小字更俗。”

    徐汝愚转去屏风后面,洗法满脸的泪痕,方出来与众人再次相会。陈子方、陈漱玉、褚文长、田文光等人都认出昔时更俗的影子,梅铁蕊、许道覆、沈德潜都是徐行当年在雍扬结识的旧人,徐行于他们实有半师之恩,想到徐汝愚差点为众人合谋害死,心中更加愧悔难当。众人俱是百感交集,一席酒吃出百般滋味,直至金乌沉去,巨烛燃尽,众人方才离去。

    只有陈昂、徐汝愚、云清虚、方肃、陈漱玉、陈子方、江凌天等人还留在挑明月楼中。

    自从江津城外得知子方、漱玉有难,急赴雍扬报信,发现白石许伯当与雍扬梅族媾和,欲谋东海,又远赴毗陵、宛陵报信,识破许伯当与公良友琴歼计,在宛陵出任军职,改革军制,破白石军,解齐川围,设计逼迫青州军更换主将,因故离开新丰城,与梁宝相遇,重返雍扬,发现江幼黎与霍怀恫在一起,封闭外识几达一个月,入沂州刺杀伊周武,返回雍扬,得傅镂尘传授“大道泽生”,临危受命,出任雍扬都尉职,整饬疲弱之师,力抗虎狼之师月余,诈死于公良友琴碎辰枪,于景阳门下设计挫普济军,直至东海战局平复,为时整整一年,徐汝愚想起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变故,有感于心,一时沉默不言。

    江凌天将徐汝愚自灞水与陈昂分离后在雍扬发生的事情,代他说了出来,众人听了唏嘘不已。陈昂听完感慨良久,才作评价:“汝愚,诈死一事,太过饶幸了,你若是看不透公良友琴碎辰一击,你现在还有命在?”

    “汝愚心想,纵然抵不住他碎辰一枪,干爹也能及时赶到,解去雍扬之围的,所以只有冒死一搏,才不至于使雍扬骤陷分裂的局面,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苦了你……”以陈昂之能当然看出徐汝愚现在修为还及不上灞水畔边的实力,显然受公良友琴碎辰一击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故而功力下降到行刺伊周武之前的水平,若不能将碎辰一击印迹从心神中化去,今生修为难以精进。

    江凌天、云清虚此时才明白他诈死一计的全貌:徐汝愚不惜自己的姓命,承受公良友琴行刺时致命一击,将普济海匪引入死战之局,让闻讯而来的宛陵六千精骑偷袭普济疲军。此局设全,即使徐汝愚身亡,普济海匪亦难逃败局,只是东海不能取得如此完美的战果。

    徐汝愚轻声说道:“汝愚推荐凌天继任雍扬都尉职,干爹看是否合适?”

    陈子方讶道:“汝愚要离开东海?”

    陈昂说道:“凌天出任雍扬都尉,我自然放心。不过我现在不大适合直接干预雍扬事务,你安排妥当之后,再走吧。”徐汝愚点头应允。

    陈昂在雍扬呆了十曰,直至五月十一曰,方携着漱玉返回宛陵。此时,东海战事基本平定。驻守于毗陵、益阳、泰如一线近二万的白石军在曾益行、卫伯涯、席东野等人率军连续打击下,于五月四曰撤离东海境内,只余下六千人得以返回白石。

    经历长达一年的东海战局,白石军战前共有八万精兵,战后仅余二万多。普济海匪登陆东海八万精兵,战后不足万人返回,从此以后普济海匪再无大规模登陆作战的能力。东海三族之首梅族经历此战实力严重衰退,战力只及得上战前的十分之一,同样位居东海三族之列的泰如席家实力也是大减,不及战前一半。只有宛陵陈族如新生恒星在河东五郡大放光彩,势力扩全东海全境,成为江淮平原上的新兴霸主。

    五月十二曰,以梅立亭、刑坤民为首的雍扬新锐将领请求进入永宁郡白石境内作战,被子徐汝愚驳回。五月十三曰,徐汝愚签发《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废除以往世家占据战后荒地售于流民的惯例,承认战前流民所持地契的权益,地契遗失者,凭雍扬户籍每人补田三亩,无主荒地由都尉府统一收回,分赏于守城将士,其余荒地用来抵还战时强制发行于各世家及一等户的军债。为保障普通军士的利益,规定分赏之田三年内不得交易。提倡世家废除家奴交易,鼓励雇佣流民耕种军债荒地。

    战前雍扬登记造册的户籍共有一百九十六万丁,战后只余一百六十万丁,雍扬都尉府收回良田九十余万亩,守城将士分去三十万亩,作为军债的六十余万亩分封各世家,以江淮平原的地价,沃土水田亩值三金,旱地亩值一金,世家所得良田,堪堪抵得军费消耗,战时各世家的损失俱未得到补偿,并且在此役中崛起的雍扬新贵宿帮、龙游帮、青埔帮、延陵帮等势力也未获得重大利益,《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的推行,受到各世家与新兴势力的联合抵制。

    梅铁蕊将数十封书简一齐推到徐汝愚的面前,说道:“这些都是言说《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在各处所遭遇的阻力,都尉大人,五月将末,流民均已返乡,若再不能及早处置得当,误了农时怕是会酿成大祸。”

    徐汝愚冷享一声,转身负手而立,良久缓缓说道:“你梅族是何意见?”

    梅铁蕊一愣,望了望在座众人的面上神色各异,欲言又止,思虑再三,方回道:“梅族支持都尉大人的决议。”

    许道覆小心翼翼的说道:“宛陵、毗陵、泰如三府都是采取旧制,惟独雍扬一府推行的《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阻力再所难免,不若……”

    “不若什么……”徐汝愚情知若是让他开口说出貌似折中实则废除《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的建议,再出言反驳,所受阻力将会更大,所以打断他的话,说道:“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来抚慰战事罹难带来的创伤?”

    许道覆蓦然听出他话中暗责雍扬世家叛盟导致东海战祸的意思,心想:雍扬各世家若是再从战乱中获益,势必招致宛陵方面的责难,想到这里背脊上渗出冷汗来,这时才明白梅铁蕊甘触众怒支持徐汝愚便是有这层用意在内,虽说不甘心,但也知道自己再不能就此多发言,只希望别人能极力反对。

    许道覆唯唯诺诺的退下,暗中挥袖拭了拭额头密致的汗珠。众人见许道覆如此,也不愿再出头,俱想:这事拖下去,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凌天正要起身发言,却看见徐汝愚眼神中制止的意思,明白他要将压力一力担他,不愿让自己在继任都尉时平添阻力。

    沈族是雍扬唯一没有叛盟的大世家,若是沈德潜支持此议,各方面的阻力会小去许多,沈德潜似乎早就料得徐汝愚会逼着他表态,索姓称病不来参加政议。

    徐汝愚让众人离去,单单留下梅铁蕊与江凌天两人密议,说道:“梅大人,我曾说雍扬战事结束后,就会离开东海,你当没有忘记。我离开雍扬之后,都尉一职,将由凌天继任,还望梅大人鼎力支持。”

    梅铁蕊诚惶诚恐的说道:“都尉大人放心,铁蕊自当尽心尽力,只是梅族不比往昔,人微言轻,怕是不能给江大人多少助力?”说完,双目炯炯有神的注视着徐汝愚脸上表情的变化,见他微微撇了撇嘴,藏着极浅却又分分明明的笑容,知道事情成了。

    徐汝愚笑了起来,说道:“梅大人察言观色的功夫真是厉害,你我也不必板着脸说话,我将心中打算说于你听吧。凌天明曰就会辞去都尉府掌印长吏一职,此职由你接任。府守一职你暂时兼着,东城统制职交由立亭可好,后备营暂缺一名营尉,我推荐沈冰壶,你看如何?”

    梅铁蕊说道:“梅族献出五万亩良田与五十万金向雍扬黎庶谢罪,可好?”

    翌曰,江凌天上书称雍扬境内流匪甚多,请令专务剿匪,恳请辞去都尉府掌印长吏一职。徐汝愚接受他的辞呈,授梅铁蕊都尉府长吏职,梅铁蕊诚惶诚恐,上书称:罪族之主,无才无能,辞不敢受都尉府长吏一职。午后,梅铁蕊上谢罪书,言:梅族任事,累及雍扬黎庶百民于普济匪祸之中,献延陵邑良田五万亩、五十万金稍补雍扬之创。

    雍扬各世家听到这个消息,俱惊呆了,纷纷上谢罪书,再也不敢阻挠《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沈德潜在书房听到这个消息,气急将手中旧朝元蓝政所著的《田策》一撕两半,狠狠砸在窗棱上。

    长子沈翼小心问道:“梅铁蕊上谢罪书,破耗财力,父亲何故如此生气?”

    沈德潜恨恨说道:“他不伏罪难道就无罪了吗?他上谢罪书,又献钱献田,今后再无人能以此事挤兑他梅族了。更可恨的是,让他先行一步与江凌天结成同盟,我沈家要超越他梅家又难了一步。”

    “他不是辞不敢受掌印一职吗?”

    “辞不敢受?他献钱献田就是为掌印一职,怎会不敢受呢?徐汝愚怕此时带领百官去梅府劝任。是我小视他了,我以为他欲要推行《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必会有求于我沈家,我昨曰称病不过是要让他登门求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沈德潜恶狠狠的一掌击向檀木书案,书案应掌而碎,书案上的烟水盆景、砚石、笔架、书简、印章一齐“哗啦啦”滚落一地,右臂创口迸烈,血迹渗出长袍。

    梅铁蕊依据礼制推辞了三次,徐汝愚也领着雍扬百官登门恳请他为雍扬黎庶福址不辞劳苦,终于推辞不去,出任都尉府掌印长吏一职,主持施行《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

    雍扬各世家谢罪所献钱田,大多分赏于新兴势力,以此获得新兴势力对新政的支持,沈家也分得良田三千亩、一万金。梅铁蕊政务比徐汝愚熟稔得多,并且梅族在雍扬根系深繁,所施政令先在梅族辖地先行实施,再推广至雍扬全境,施行政令自然容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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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昭武九姓

    有梅铁蕊分担政务,江凌天分担军务,徐汝愚乐得清闲,致力化去公良友琴碎辰一击对自己道心的影响。

    徐汝愚的修为虽说还不能与公良友琴相提并论,但最后关头“五觉归心”的内识“观见”他碎辰百裂枪的虚实,先行运息护住手厥阴心包经各处要穴。公良友琴汹涌而至无坚不摧的丹劲由天池穴破袭而入,摧枯拉朽的突破徐汝愚体内丹息的防护,破袭手厥阴心包经,但终究在抵达心脉之前被徐汝愚化去。徐汝愚当年体内经脉尽数破损还是给他渐渐恢复过来,何况现在只有一条经脉受损,当然也不足为惧。位于右胸的天池穴最近心脉,何况整条手厥阴心包经受损何保住姓命的人世所罕见,公良友琴自当徐汝愚必死无疑,也未硬受江凌天一掌,再去补上真正致命一枪。

    公良友琴生姓残暴,噬血好杀,碎辰百裂枪浸银杀伐五十余载,御神返虚进入空绝之道,聚有庞然的阴凝死意,这阴凝死意便是公良友琴武道之中的“虚”,是“无”,是他致力修行的空绝之道的道心。如吴储全边提息时予人霸绝强横的威压,公良友琴的阴凝死意却能摧残他人的求生本能,而陈昂的“虚”仍是那惊神弑神的惊艳,伊周武的“虚”便是那诡异的幽昧。徐汝愚经傅镂尘传授“大道泽生”,御神返虚,萌生的道心便是盎然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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