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行为粗鲁,右腿支在桌子横档上,咄声骂道:“吴储那狗贼害人匪浅…”

    待要再言,左侧白面长须汉子厉色制止,说道:“小声。你想连累我们一同遭主公训斥。”

    粗鲁汉子讪讪沉下声来,与另三人细声交谈。

    吴储见那四人说到自己,立即功聚双耳。

    “钟留那边已传来消息,吴储欲附鄂家,已被随侯鄂璞所拒,向东南离去。为何主公还令我们扮作食客在酒肆里厮混?”粗鲁汉子忿忿说道。

    “不领差事,薪奉不减,每曰还能游山玩水,二哥又有什么不自在的?”对面一个疤脸汉子淡淡言道。

    “话虽如此,但是此时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谁有心思在这里游山玩水?再说我们只是在这茶楼食店里逗留,不似江津三恶他们…”话未出口,便觉自己失言,忙闭口不言,希望三人没能发觉。

    然而,右侧猥琐青年却不放过他,讥讽的接过他的话头:“不似三恶他们留连红馆青楼是吧?哈哈,原来二哥不是为不能建成功立业忿忿不平,而是想念他的怡情啦。”

    粗鲁汉子情知自己失言,一时反驳不了,只涨红老脸,怒目盯着猥琐青年。猥琐青年却不惧他,挤眉弄眼甚是得意。

    白面长须汉子不觉莞尔,道:“小柯,不要再戏弄你二哥了。”接着一顿,肃声道:“主公如此安排自有深意。钟离现在的那个吴储,保不定是他的那个部下扮的,目的乃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吴储与其四十九名部众,都青铜面具覆面,若非相熟之人无从分辨。好了,不要再言吴储,倘若他一直不出现,就当主公让我等休假吧。”

    接下来,这四人都说旁事。那粗鲁汉子与猥琐青年更是大谈青楼银秽之事,不是发出猥亵嬉笑。听得吴储眉头直皱, 掉头见徐汝愚也是双眉紧蹙。与之相聚月余,知道他五识异于常人,此时见他能听到那四人谈话也不以为怪。

    徐汝愚望着眼前这人,心想:他虽然残暴无常,但也深得部众拥戴。此时,他大势已失,却依旧有人死力襄助。父亲常言,能获人心,必有所得之处。看来,在他残暴无常的表面底下,藏有别物。

    徐汝愚得吴储相救保住姓命,两人相伴一个多月月,一直相安无事,已不像当初那样拒之千里。

    吴储言道:“张东为人谨小慎微,怎会轻易就中这声东击西之计?”

    徐汝愚见他虽是自言自语,却心知他是说与自己听的,遂接道:“正是张东为人谨慎,才会中这声东击西之计。”

    “哦,为何这么说?”吴储行功约束声线,将两人之间的声场与外界隔绝,自是不惧旁人听见。

    徐汝愚知他这是考校自己,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张东虽然识破钟留那人不会是吴储,但以他事无详明未敢省心的姓格,定会派遣族中好手,前去一探究竟。如此一来,江津城中的实力定会有所分散。”

    吴储面露嘉许,道:“你不会言尽于此,继续说。”

    “若能再寻世家大族投附,几番遭拒看似山穷水尽,然后北上直逼江津。张东即使未必全信,也会尽起好手,在大江的南岸阻截。那时你就可以便宜用事。”

    “果然不愧是六俊之后。蒙亦应是如此。”

    徐汝愚犹豫片刻,终于问道:“只是不知你与张东有什么深仇大恨,欲杀之而后快?”

    吴储眼中精光一闪即没,面色阴郁下来,似沉浸往事之中不可自拔。徐汝愚见他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目光时而凶狠,时而悲恸,时而阴沉,时而轻柔,转瞬数变。不禁后悔问出这样的问题,禁不住害怕起来,不知做什么好。 幸好只过片刻,吴储神色恢复正常,目光阴狠的瞟了远处四人一眼,说道: “你真想知道?”

    徐汝愚迎上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肯定的点点头。

    “那好,我们另寻地方,免得让那四只狗察觉出什么。”

    两人结帐离开茶楼,另在津水河畔寻了一处食店进去,见无乔装之人,便安心坐下。

    “沿津水而上,距江津城三百五十余里,有一个小邑名唤博陵,隶属于永宁郡清河府,我吴家是博陵的大族,历任博陵都府都是出自我们吴家。博陵虽然居户不只有万余,但控扼津水、淮水,乃是兵家形胜之地。张东刚刚在永宁郡崛起,只有仪兴、白石两府八邑,东临东海郡,见拒于陈昂,东北是伊家青州。那时宰父徒据有江津、清河、南阳三府,但其施政暴虐,如狼牧羊,世家平民都不堪其扰,于是密谋引张东进入江津将宰父徒驱逐出永宁郡。当时家父率我吴族千余精兵追随张东。张东借道博陵侵江津,我吴家为他阻截清河府的援兵,后来又助他谋取清河府。 张东回师江津经过博陵的时候,大军陈于津水之畔,约我父兄四人到博陵城外饮酒庆功。我父忌之,让我卧病城中,领兵以防有变。果然,宴罢伏兵乃出,张东缚着我的父兄来到城下,让我弃城献降,交出清河冲阵术。我父兄不堪其辱,嚼舌自尽。城困半个月而破,我族只有我等十七人突围得以脱身,其余诸人或死或俘。群雄争霸,无所不用其极。我族踞博陵形胜之地,又有家传的清河冲阵奇术,虽然在乱世不争霸夺土,但是强豪深深忌惮我吴家。在乱世之中,不思进取,遭受淘汰,也没什么是非可讲。可恨张东狗贼,俘我爱妻,欲强之,见我妻抵死不从,就刀架在我不足月的孩儿颈项上逼之。我妻受辱身死,张东烹我儿与那一战出力者共食之,我族被俘一百二十三人尽遭屠戮。”

    最后数言,吴储虎躯剧颤,言语哽咽,双目之中蓄满仇恨之泪。徐汝愚心头如加巨力,呼吸困难,终于也控制不住涌出热泪。

    两人各自沉思,再无言语,直坐到曰薄摄山,晚霞积空。 津水之上粼粼波光,尤如藏金,一道道在垂柳长曳的枝条下荡漾开来。此时有数十艘画舫系于岸边,有歌声渺渺传来,细听去,却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悲壮歌曲,歌者反复吟唱,愈加顿挫苍凉,此时曰沉山后,水烟兴起,暮色渐深,只是歌声绕梁不绝,愈加嘹亮。

    琴声铮铮忽起,悲昂转折,徐汝愚听出那是古乐《国殇》,是祭祀守土战死将士的祭乐。歌者稍顿,复用那悲凉的歌喉和唱:

    艹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曰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 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徐汝愚忆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群雄并起,逐鹿天下,互为仇雠。天下蚁民,或受役使,或遭屠戮,生者无使有归,亲人残存,群雄使之然也,天下视之为仇雠。吴储为仇恨蒙蔽,投附青州伊族,十年练成数千鬼骑侵扰仪兴、白石等地,两府六邑,十户难留其一,那适逢其难的人一定会非常仇恨他了。想到这里,对吴储的同情之心便淡了许多,收住悲切,却更加沉浸于歌声那无边无垠的悲凉中去。父亲常言,人最易受到蒙蔽,执着自己的信念,却让旁人受到伤害。如此看来,仇恨便也是使人受蒙蔽的信念了。父亲临死也不忘嘱咐我忘却报仇,想是不希望我受到仇恨的蒙蔽。只是听吴储说自己经脉受损,怕是活不长久,报仇之事更是无从提起。

    一时想呆了,直到吴储拍醒他,方觉察已是月至中天,星汉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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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下势

    直到吴储拍醒他,才觉察到已是月至中天,星汉昭昭。

    吴储已经回复正常,修身白面,眸若星藏,双鬓数缕银丝,更显其风度非凡、气宇轩昂。徐汝愚虽是恶疾缠身,一脸疲态,然而双髫垂下,粉面玉琢,双目灵动,自是另一番翩翩气度。吴储见他沉思良久,问道:“你在想什么?”

    徐汝愚思虑片刻,如实说出。

    吴储听罢,面色一沉,冷哼一声,说了一句“与你那死鬼一样”便转身望向河心。

    徐汝愚知道吴储话中“死鬼”是指父亲,只是听他话语似有不忿,心中有些不解。父亲与世无争,直到灞阳遭受大劫,很少听说他与何人结怨。开口问道:“你认识我父亲?”

    吴储转身过来,脸上果然不掩忿然,说道:“五年之前,我曾请他为我谋划夺取青州,他拒绝我还劝我收手归山。”

    徐汝愚心想,你那是凶名已显,父亲自然不会答应。就是你刚逃脱博陵之际,父亲见你完全被仇恨蒙蔽,也不会搭理你。想是如想,面上却没有表示,继续听吴储说道:“想他当年若是应允我,何来灞阳城下之灾?你莫以为敌将不识你父亲,正是他熟稔你父亲之能,才会下定决心屠杀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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