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太子殿下李鸿便直接呼之为二兄,诸王、公主则呼之为阿翁,驸马辈更是呼之为爷,便皇帝陛下也并不称他本名,而是直接叫他将军。至于宫中的这些小太监们,却是因为级别不够,因此便讨好地唤他为“老管家”。

    当下他昂首迈步进殿,到得帐前,窥见一侧偏殿里四个宫女正在执扇,玄宗皇帝只穿了一身家常燕服,也是松松垮垮的,衣带不整,甚至还光着脚,正在那里半睡半醒地眯着眼睛想事情,当下他便唱了个诺,道:“老奴请见大家。”

    玄宗闻言睁开眼睛,呵呵一笑,招手道:“将军来了,且来,来,朕正在想事情,你素来主意稳健,可来为朕一谋。”

    高力士闻言迈步撩开珠帘进去,再次施礼,然后才笑道:“大家,您刚刚醒来,不宜多思,不如且出去走走,也是散散食。”

    玄宗皇帝笑着摆摆手,“顾不得,顾不得,且来。今曰朝堂之上,韩休接连几次面折萧嵩,倒叫中书令大人几番下不来台,唉,朕苦于不知该如何调解啊!”

    玄宗皇帝今年四十八岁,再过一个来月,千秋节一过,便已经是四转之数,不过他少年英武,这些年亦是励精图治,精力一直很是饱满,此时虽然即将步入老年,看去却仍然极是雄壮,宽肩厚背,长髯飘胸,虽然午睡醒来,衣着亦是不整,却仍是威武尊贵已极,也雍荣华贵已极。

    听见玄宗皇帝的话,高力士也笑笑,却并不是那种讨好与巴结的谄媚,如果勉强来形容,倒更接近于两个积年好友之间友善的笑,毕竟在多年的政治斗争中,他都始终站在玄宗皇帝的身边,一直到帮助他成功登基,是玄宗皇帝的“老家奴”嘛,这关系虽然不至于真的像朋友那样,但玄宗皇帝对于高力士却是极为看重,凡事也都愿意听听他的意思,因此与普通受宠的宦官大臣之流,自然又有不同。

    当下想了想,他道:“韩休为相,正是中书令大人所举荐,照常理说,韩大人理该感激万分才是,可若是那样,这朝廷可还是大家的朝廷?”

    玄宗闻言一愣,然后便紧紧蹙眉。

    这时,高力士又道:“据老奴听说,那韩休为相之后多次面折中书令的事情,业已传到了广平郡公的耳中……”

    玄宗闻言精神一振,问:“他怎么说?”

    这广平郡公,全称是广平郡开国公,乃是前宰相宋璟的封号,这位以“贤相”之名为朝野上下一致称赞的老宰相曾多次告老要到洛阳尊养去,不过皇帝陛下都没有准,眼下还让他担任着尚书右丞相之职,虽然只是个虚职,老宰相已经几乎不问事了,可要是一旦有大事难以决断,玄宗陛下仍是会第一个就想到他。

    眼下朝中出了宰相之争,让他这位开元皇帝大伤脑筋,自然是一听高力士提起他,立刻就想问问他的说法了。

    高力士闻言淡淡地道:“广平郡公听了此事之后,只叹息着说了一句话,‘不意韩休乃能如是!’”

    玄宗皇帝闻言微微颌首,然后便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他淡淡地道:“萧嵩还是有能为的,虽然有些不检点,却也不伤大体,唔,韩休峭直,也是好的,只是……再等等看,再等等看吧。”

    说着说着,他却是突然问道:“九龄如何?”

    高力士想了想,道:“九龄刚直能谏,又有风度雅量,不过他正在居母丧,眼下虽在长安,怕是不宜夺情。”

    玄宗皇帝点点头,良久不语。

    然后,他笑笑摸着自己的脸,问高力士,有人道:“韩休为相,朕容貌消瘦矣,将军观之如何?”

    高力士闻言笑笑,“陛下青春常在,此不过小家子语,何必在意。”

    玄宗闻言大笑,光着脚起身下榻,道:“此言正是!朕当时便说,吾貌虽瘦,天下必肥。萧嵩奏事常顺指,朕寝之不安,韩休常力争,朕寝乃安。”

    又道:“吾用韩休,为社稷耳,非为己身。”

    高力士闻言俯身称贺,“大家千秋,乃大唐之幸也!”

    玄宗闻言呵呵大笑。

    待他笑毕坐下,高力士觑着他今天心情不错,便冲左右摆了摆手,那几个宫女便撤了大扇,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玄宗见状纳闷,便皱眉看向高力士。

    这时,高力士却是从怀中掏出一本奏章来递了上去,口中道:“广平郡公宋璟有奏本,委托老奴直呈大家。”

    玄宗见状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接过奏章,却是忍不住骂道:“宋璟有本,自己送来便是,何必还要你转呈。这个老头子,越老越懒,也罢,回头就准了他,让他回洛阳养老去。”

    高力士闻言笑道:“广平郡公此刻就在殿外。”

    玄宗闻言愕然,问:“既在殿外,何不进来?”

    高力士答道:“广平郡公有言说与老奴,他道,若是陛下看过此奏章之后拍案大怒,可以告知吾在殿外,若是陛下看完这奏章之后哂然一笑,了了处之,则不必告知矣。”

    玄宗皇帝闻言再次愕然,不过却觉得握在手中的这份奏章,似乎突然沉重起来。

    他缓缓打开,入目就见一笔古朴的汉隶,写的极是方正,玄宗乃是笔墨大家,看奏章时向来便是先看字,然后才看文,因此只一眼,他便看中这字,当即便赞了一句,“好字!”

    又道:“却不是宋璟的笔墨。”

    只是再看片刻,他却又叹息,“可惜,骨力不足,似是少年所为,呃,或为女子笔法?”

    高力士就在一旁伺候着,一言不发。

    欣赏完字体,玄宗皇帝这才开始看奏章。

    入目第一行,十个字——论土地兼并与藩镇权重。

    没头没尾,不按制度,不是表章,便连文章也没有起这种名字的。

    可谓粗俗矣!可谓不知文法矣!

    只是,这土地兼并与藩镇权重两个字眼,却还是第一时间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更何况,这可是宋璟亲自呈上来的,虽然肯定不是他写的,但是能得他如此看重,想来这份奏章定是非同小可。

    因此当下他很认真地看了下去。

    *******************************************************************************************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玄宗陛下始终在认真地阅读那份奏章,神情却是时刻在变,由慎重而不屑,由不屑而疑惑,由疑惑而凝重,由凝重而勃然大怒!

    一连看了三遍之后,他捶床而起,“李曦?这是哪里的狂放小子,岂敢预言国事耶!”

    高力士垂首不语。

    良久,玄宗皇帝手里攥着那份奏章,在殿中走来走去,最后愤愤地一把将奏章摔在榻上,指着高力士,也不喊将军了,只是道:“你去把宋璟叫进来,朕却要当面问他,他递了这奏折来,疑我君臣,却是何居心!”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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