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月强忍着笑走了。不大一会儿,叫来了两个仆人,将一大堆竹简抱走到孙绍自己的屋里去了。孙绍无可奈何,只得耷拉着苦瓜脸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房中,桥月已经收拾好了书案,挑亮了青铜油灯,孙绍坐在书案边,在竹简堆上扫了一眼,抽出上面挂着“学而一”标签的皂囊,有气无力的打开丝绳,将不过七八寸长的竹简从里面掏了出来,铺在书案上瞄了一眼,头皮顿时一炸。
竹简中央是黑色墨迹的正文,旁边用朱笔写着许多小字,密密麻麻的,比正文还要多上若干倍,他仔细一看,全是大桥那绢秀的笔迹,看样子这些是她的读书心得。孙绍有些担心,她最后不会要求自己连这些都要记得吧?那可真要疯了。
“少主,你用心读书吧,我在外间候着,有什么事你叫一声就行。”桥月见孙绍面色不善,不敢多呆,怯生生的说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孙绍在苦读的时候,大桥正和桥英笑得满面红光。
“夫人,少主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恐怕不能读得太晚。”桥英一边笑,一边轻声劝道。
大桥扫了她一眼,又轻声笑道:“我只是和他顽笑而已,怎么可能要求他今天一晚就将论语全部背下来?只是他以前读书就是应付差事,嘴里念着,心却不知飞哪儿去了,反不如儿时读书认真,唉――”大桥想起孙绍七八岁的时候,经常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跟她鹦哥般的学舌读论语,等他长大了,心思却全转移到学武上去了,再也不敢坐下来用心读书,不免有些惋惜。如果那时能好好用功,又何至到现在才来恶补呢。
桥英见大桥若有所思,也想起了孙绍小时对大桥的依恋,他们说是母子,其实相差不过十二岁,大桥那时候根本不懂怎么带孩子,笨拙得很,象姊姊的成份倒多于母亲,年幼的孙绍曾经是大桥的一个精神寄托,只是后来孙绍长大了,一心练武,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依恋,两人生疏了许多,现在孙绍仕途之梦破灭了,反倒和大桥亲近了许多,对孙绍来说是不幸,但对在大桥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轻声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少主对夫人的孝心,那却是不掺一点假的。”
“这个我知道。”大桥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他好好读书,这带兵不成,作个别的官总是行的吧?实在不行,我也只好拉下这副脸,去求求他了。”
桥英没有说话,她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担心,她默默的坐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夫人,依我看,还是不要多这个事吧,少主的身份特殊,就算不带兵,做个闲职也难免会惹人生疑,官场之上,稍有闪失,就可能有姓命之忧啊。”
“这……”大桥嘴唇张了张,想要反驳几句,可是眼神闪了两闪,又跟着黯淡下去:“说得也是呢,连孙国仪那样的人都不肯放过,更何况是阿满这么敏感的身份呢。只是……”大桥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桥英看了心中不忍,又劝道:“夫人,少主好容易看开了,你就不要再惹起他这心思了。别看他现在谈笑风生的,可是他这么一个从来不与商人来往的人要去经商,只怕也有些赌气的成份,说不准还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夫人教他读书时,还是借机多开导他些,如果真能做做学问,不给人抓到把柄,想来至尊也不会太亏待他的,毕竟这江东的基业,讨逆将军(孙策)还是有莫大的功劳的。”
一提到孙策,大桥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郁,桥英看在眼里,有些后悔,只得打住了话头,把话题扯了开去,只是大桥有些心不在焉,再也没有不能象刚才一样笑语盈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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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十年一梦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这是为政第二。
……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曰用至焉而已矣。”
这是雍也第六。
……
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孙绍一边看着长长的身影出神,一边跟着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读着论语,脑子里恍恍惚惚的,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很陌生,眼前的这个场景分明好象在哪里见过,却又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仰起头,看到的是一张美丽得让人窒息的脸,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温柔的看着他,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虽然她的眉宇之间有一丝淡淡的、化不开的哀怨,但是她此刻的心情是愉快的,是欢乐的。孙绍定定的看着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偏偏想不起这个如荷花一般淡雅的美人是谁,只是觉得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情在他们之间荡漾。
是母亲吗?
“阿满真乖,今天读得最好了。”美人见孙绍看着他,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她蹲下身子,将孙绍抱在怀中,轻轻的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孙绍笑了,伸出手去摸美人的脸,可是一看到自己的手,他愣住了,自己的手小小的,胖乎乎的,分明是一只小孩子的手。
难道自己又穿越了?孙绍大叫着,用力的挥舞着自己的双手,美人吃惊的看着他,手足无措,忽然之间,一阵狂风刮过,美人被吹得飞起,转眼间就消失了,只剩下她焦急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阿母――”孙绍下意识的大叫起来。
“少主!少主!”
孙绍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桥月慌乱的面孔:“少主,你又做噩梦了?”
孙绍长长的吁了口气,心悸的打量了一下四周,书案上的皂囊静静的堆在那里,一卷竹简摊在面前,上面正写着他梦中刚刚念过的一句: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小月儿,什么时辰了?”孙绍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有气无力的问道。
桥月轻轻的拍着孙绍的背,看了一眼屋角的青铜漏壶,关切的说道:“少主,才寅时一刻,你再睡一会儿吧。”
“哦。你去睡吧,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孙绍镇静下来,摆了摆手,让桥月出去。桥月见他已经无事,应了一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退了出去。
孙绍怔怔的坐在书案前,随意的翻了一下案上的竹简,看来昨天自己是用功过头,居然趴在书案上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怪梦,吓得自己还以为又穿越了。不过那个美人的脸看起来很熟悉,应该是以前比较熟悉的人,只是最近好象没怎么看到。孙绍想了想,又想起那人称他为阿满,声音很象是大桥,难道……那是大桥年轻时的模样?
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孙绍愕然的坐在书案前,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梦中的大桥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比起现在的小桥看起来还有漂亮几分,与小桥如山泉一般开朗、活泼的美不一样,大桥更稳重,更内敛一些,温润如玉,如山间的碧绿的一眼清泉,安详舒适,而她那如清泉一般清澈的声音若无若无的在他耳边回响:
“子曰,回也,其心也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曰用至焉而已矣。”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
倾听着那个声音,孙绍忽然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眼前的这一堆竹简,自己都特别熟悉,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的刻在他的心里,仿佛以前存放在一个角落里,不经意之间却又被他翻了出来,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他愣了片刻,随即用心的回想了一下,立刻狂喜起来。
论语二十篇,他虽然不敢说倒背如流,但背个**不离十却是不成问题。一篇篇,一句句,如在眼前,甚至一些大桥的笔记,他都有印象。
不会吧?孙绍目瞪口呆。究竟是那个暴力娃的天资好,还是大桥那时教得真是用心?抑或是这论语不仅仅是论语,而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所以连着内容以及大桥柔美的声音,都被他藏在了心灵的最深处,今天机缘凑巧,一下子全翻了出来。
孙绍有些着急的打开其他的皂囊,将一卷卷竹简摊开在书案上,一种熟悉的感觉伴随着熟悉的字迹涌了上来,将他拥在其中,让他不能自已,泪水肆意横流,滴落在竹简上,将黑色的字、红色的字,一个个的洇化开来,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
“季氏将伐颛臾……”
孙绍鼻子莫名的有些酸,眼泪不受控制的溢满了眼眶,他低下头,双手捂着脸,轻声的抽泣起来。他不知道这是谁的感情,是他这个山寨版的,还是那个本尊的,恍兮惚兮,其中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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