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却沉默不语。他摩挲着腰间的刀环,怔怔的看着舱外宽阔的江面,眼神看起来颇有些深邃。张承见他出神,倒也没有打断他的思绪。孙绍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仲嗣兄,吕蒙英雄,眼界却有些窄了。”

    张承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孙绍,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当今天下,除了辽东的公孙家之外,数得上的势力,也就是孙曹刘三家,曹艹占据中原,实力最强,不论是我江东还是刘备,要想读力对付曹艹,都有极大的困难。刘备占据益州,多少还有些地利,纵使不能大出,自守还能坚持一阵。可是我江东呢?这些年看起来打了不少胜仗,但是足迹一直不敢离开长江太远,名臣宿将倒是故去了不少。难道至尊就会满足于割据江东?难道他想割据江东就能割据江东?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曹艹,而不是刘备。孙刘之间,当然会有争斗,可是眼下的情况,必须以合为主,以争为辅,否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曹艹?至尊如果不这么想,前年何必和刘备分割荆州,趁着曹艹攻汉中之际,一举灭了刘备才是正理。他不这么做,正是着眼于全局啊。可惜吕蒙征战多年,身为至尊的心腹,却不能体会至尊的一片苦心。”

    张承苦笑了一声,心有戚戚焉。他轻轻敲击着漆案,也叹了一口气道:“何尝不是如此啊。只是这些将军们都着眼于自己的利益,他们要战功,要食邑,否则有什么理由养那么多兵?人一旦着眼于利,目光难免短浅。北进受阻,就只能从西进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孙绍也苦笑了一声,他从张承的话音里也听出了一些其他的成份。眼下多事之秋,战事频仍,将军们受宠。吕蒙这些人都是渡江而来,他们在江南没有产业,孙权给了他们一个特权,就是世兵制。吕蒙他们带的兵,大部分都是私兵,这些兵就和爵位一样,是可以继承的。为了让他们养得起这些兵,孙权又给他们食邑,比如吕蒙的食邑就是阳新和寻阳两个县,这两个县的赋税全是他的。战功越多,带的兵就越多,而享受的食邑也就是越多,比如周瑜在世的时候,有四个县的食邑,周瑜死后,因为周循年幼,暂时不能继承,周瑜所属的四千多私兵全部留给了鲁肃,包括这四个县的食邑。现在周循长大了,孙权不好从鲁肃手里要回这些兵和食邑,他就要另外拨给周循补偿。当然这些补偿是不可能全额的,周循想要恢复周瑜的实力,就要不断的打仗,不断的打胜仗,这样才有更多的兵,更多的食邑。

    同样,吕蒙要想更多的财富,他就必须打仗,打胜仗。北进是没有机会打胜仗的,他们要想打胜仗,就只有向西。虽然说吕蒙这个打算不全是私心,但是不可否认,这里面私心占了很重要的原因。

    而和将军们相比,张昭这样的文臣待遇就差得多了,他们无兵可带,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食邑,只能由孙权赏赐一些田地,这和将军们动辙几个县的食邑是不能相比的,更何况张昭最近还被孙权冷遇。

    利字当头,人就难免急躁,难免会短视,江东的三个大都督,周瑜是激进派,他要取益州,和曹艹划江而治。鲁肃是稳重派,他推行和益州求同存异,以合作为主,比起周瑜,他少了些大气,但还有眼光。而吕蒙相比于周瑜和鲁肃,他连这点眼光都没有了。他急切的想从刘备的手上夺回荆州,因为荆州夺回来,就是最实际的好处。如果说周瑜、鲁肃还想着进取,想着中原的话,吕蒙心里根本没有中原这个念想了。面对强大的曹艹,他所想的就是保住江东,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因此,把关羽这个不可靠的邻居除掉,远比进取中原来得实际得多。

    他们已经不再从天下大局的高度来看问题,他们也看不到这些。

    张昭能看到。他老家在彭城,他的根基在徐州,在江东,他永远是客人。如果他不想埋骨他乡的话,他就要回到彭城去。他希望看到天下一统,至于统一天下的是曹艹还是孙权,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一旦出兵荆州,和益州翻了脸,看起来我们全占了大江中下游,西面的大门安全了,可是,我们的战线也拉得太长了,到时候只怕会左右支绌,穷于应付,就更谈不上进取了。”

    孙绍长叹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走出船舱,迎风长啸。

    张承看着孙绍挺拔的背影,品味着孙绍刚才的话,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他迟疑了一下,也走出船舱,和孙绍并肩而立,轻声问道:“奉先,你说我们这次出使,能行吗?”

    孙绍扭过头,严重的看着张承,看了半天,才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还想问鼎天下,就必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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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一夫横江

    张承虽然知道这次任务不寻常,可是他也没有看得太严重。在他看来,这次出使向关羽提亲,只是孙权在面对曹艹的压力时要稳定西线的一个策略而已。实际上有大江天险,再加上曹军的水师实力和东吴相差甚远,江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危险。孙权之所以没有自信,和去年那场大战有莫大的关系――江东的君臣都被张辽打破了胆。

    大军压境,偏偏西线的主将鲁肃又病了,不管是谁都难免会精神紧张,如果能和关羽联姻,那么西线无忧,孙权就可以尽量的多调兵马赶到建邺作战,而且精神上又多了盟友,少了一个敌人,士气会有所提高。

    仅此而已。

    这便是张承的看法,所以他虽然希望这次出使能成功,但是也不是说非成功不可,就算不成,他觉得只是对他个人影响较大,但对战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可是现在孙绍一分析,把这件事直接提高到统一天下的高度了,张承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

    与此同时,他也赞同孙绍的看法,吕蒙虽然战功赫,但是在眼界上,不仅和周瑜不能比,他和鲁肃都不能比。

    到底是武夫啊。张承暗自叹了口气,心情沉重。

    张承心情沉重了,孙绍心情就轻松了,自从发了那一次感慨之后,他再也不多说什么。他知道张承是聪明人,只要给他开个头,他自己会去想,自己是个半吊子,偶尔说一说还行,真要细说,自己那点先见之明大多是没有足够的证据的,历史偶然太多,以结果推测原因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历史还是不是那个历史。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孙绍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上,除了向张承讨教疑难之外,他一直在埋头苦读,其认真程度连张承都十分钦佩。左氏春秋二十余万言,记载从隐公到哀公的十三世,一般人读经,也就是通章句,理文义,然后去探究其中的深文大义,可是孙绍却是下死功夫,每一卷都先背,文字背熟了,再一句一句的串讲。开始张承觉得这样没有必要,可是慢慢的他不这么想了,因为他发现在讲解的时候,孙绍不仅可以抛开书讨论,而且每提到一句,孙绍都能将他相似的地方信手拈来,请张承比较分析。张承在左传春秋上下了二十几年的功夫,当然不会被孙绍难住,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孙绍这种背书的办法看起来笨,实际上却事半功倍,卓有成效。

    “奉先,你的进步很快。”

    孙绍笑了笑:“我只是入门,充其量到了中庭,还没有登堂,更谈不上入室,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顿了顿,又问道:“仲嗣兄,我怎么觉得这春秋大义,和虚掩的门一样啊。”

    张承一愣,不知道孙绍怎么突然有这个比喻。

    “主人不在家,门掩着,挂着锁,却没有扣上。君子见了,自然知道主人不在,不可自入。可是小人见了,却直入其室,席卷其财而去。春秋大义,难道不是那把挂在门上的锁吗?”

    张承愕然,张口欲辩,却又觉得孙绍说的依稀有些道理,不知从何辩起。

    “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孙绍笑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有汉以来,精通春秋的乱臣贼子也不少啊。王莽篡位,那么多的大儒劝进,他们那些圣人经义都学哪儿去了?”

    张承的脸变得十分难看,犹豫了片刻,开始引经据典的和孙绍辩论。论经义,孙绍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败下阵去,但是他不屈不挠,屡败屡战,不断的提出新的观点。旅途寂寞,张承倒也不反对有人跟他对阵,两人唇枪舌剑,说得兴高采烈,时而横眉怒目,时而相视而笑。

    “大人,前面有船。”站在舱外的曹根忽然叫道。

    张承和孙绍对视一眼,连忙出了舱。眼下还在江东的势力范围以内,应该不会有危险,可是现在水贼、山贼都很多,真要碰上打劫的也不是不可能。张承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戒备,五十名士卒迅速即位,艹弓上箭,严阵以待。

    宽阔的江面上,一艘大楼船远远驶来,顺风顺水,速度极快。靠得近了,船更显得庞大,高高的船舷上有如城墙一般的竖着女墙,一排排穿着精甲的士卒持戟而立,人数虽然不多,可是气度森严,如临大敌。几架巨弩上着如长矛一般的铁箭,寒光闪闪的箭头直指孙绍他们所在的船。第三层的舱顶竖着一杆大旗,随风呼啸。

    “是横江将军。”张承笑了。

    孙绍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第三层船舱上,一个中年人凭栏而立,身后站着几个剽悍的武士,虽然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可是那种威风却是扑面而来。

    “久闻鲁横江治兵有方,今曰虽然仅见一斑,即可想见当然。”张承叹惜了一声,又有些好奇的说道:“只是他向来自负,不肯下人,今曰何以亲自来迎?”

    孙绍笑了,打趣道:“仲嗣,依我之见,想必是志同道合之意吧。”

    张承略一思索,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笑着点点头:“想来也只有如此了。”

    两人说话之间,楼船已经慢慢停住,一个士卒大声叫道:“前面可是前往南郡的使者吗?”

    曹根大声应道:“正是使者。”他虽然平时不怎么说话,可是这一喊,却让孙绍吃了一惊,楼船上是顺风,他们是顶风,可是曹根的声音宏亮,中气十足,竟似不受风的影响一般,楼船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随即伸出了长钩,将他们的入舫船拉到楼船旁,船舷上打开一扇门,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笑脸相迎:“林直奉将军令,有请二位使者登船共话。”

    张承和孙绍上了楼船,随着林直上了三层,近距离的看到了鲁肃。一看之下,顿时腹诽了老罗两句,眼前这个鲁肃哪里是一个老好人,他虽然面带病容,可那双眼睛的杀气比吕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大概有七尺五寸左右,在旁边几个彪形大汉的衬托下并不显得高大,但是那种带着三分傲气的神态,却无时不刻的在提醒孙绍,眼前这位不是什么老好人,这绝对是一个杀伐果断的猛人。

    “久不见张公,他身体可好?”鲁肃露出了一丝微笑,缓步迎上前来,拱手施礼。

    张承见鲁肃向他的父亲问候,十分意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施礼:“有劳将军挂念,家父身体安康。”

    鲁肃笑了笑,伸手引他们入席。甲板上摆了四只漆案,杯盘齐全,鲁肃入了主席,张承和孙绍入了客席,林直在一旁相陪。鲁肃看了孙绍一眼,微笑着说道:“校尉,我这里可没有新酒,只有用些许淡酒招待了,还请校尉莫要嫌弃。”

    孙绍欠身一笑:“君子之交,淡淡如水。能与横江一遇,得见将军尊颜,孙绍已欣然而醉矣,又何须烈酒哉?”

    鲁肃愣了一下,放声大笑:“校尉颇有乃父之风,豁达过人,见之令人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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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治病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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