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动作很快,此时已经放出小半盅鲜血,就此拔出金针,拉了拉绳子,示意对方可以升回去了,随即退开两步,走到顾昭君身旁:“舅舅给我炼血,让我的血大有用处,这一点是没错的。”

    待顾昭君点头后,宋阳继续道:“那我的血用处何在?能够冒充燕顶颁下法旨指挥他手下…当初乍一想,觉得尤太医炼血的目的就在于此了。可是睛城的时候……”

    大雷音台和二十一座须弥禅院自成系统,所有能接触到法旨的人,都是国师的心腹弟子,心思个个不差。单靠一张假法旨,小事或能蒙混过关,但想要做大事几乎全无可能。在睛城漏霜阁的时候,一群反贼头目为了如何才能发挥‘宝血’的用处这个题目想破了头,可谁都没能找出实用的办法。

    ‘宝血’,猛的一想会觉得当真是绝世‘凶器’,但是静下心来仔细琢磨,原来它鸡肋得很……连支使信徒都难以做到,更毋论靠着假法旨坑掉国师。

    尤离苦心经营十八年,就是为了一只‘鸡肋’么?

    “就是这个事情,我一直想不通:即便能成功伪造法旨又能如何?或许舅舅心中应该有一条咱们都想不到的奇谋妙策,能靠一张法旨引动万钧雷霆…不过,刚刚想到的,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他给我炼血,根本就不是为了伪造法旨,而是另有其他图谋呢。”

    说着,宋阳抬起头,望向正在徐徐上升的竹篮,口中又岔开了话题:“而且就隐居来说,燕子坪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固然清静,但也太荒僻了些,他买药都麻烦,何况他还总想双修…”宋阳笑了下,接着说道:“青阳城郊有的是这样的清静村落,又随时能进城,比起燕子坪方便得多了,其实,他最好的选择就不该是来南理,应该去回鹘才对,回鹘不歧视汉人,他去那里照样逍遥自在,燕顶更一辈子休想能找到他。”

    一切都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所以宋阳的话听起来有些虚空,不过他的意思顾昭君大概能明白:“你是觉得,也许在尤太医眼中,燕子坪最大的好处是靠近深山蛮荒?方便他的重大图谋?”

    宋阳笑了:“其实就是看见黑衣洪军要靠验血来鉴别身份……他们要的血肯定得特殊才行;尤太医就把我的血炼制的很特殊;还有这世上以血鉴真的法子,应该是独门秘法、不可能太多;再就是尤太医哪里都不选,偏在大山边缘的燕子坪落户,这些事情串起来,越想越觉得…说不定真要走运了。”

    顾昭君咳了一声:“听上去有些道理,可归根结底都是你蒙的…等结果吧!所幸,应该不用等待太久。”

    这时候吊篮已经升上地面,被黑衣校尉取到了手中……地上坑下,死般沉寂,宋阳一行心全都高高悬起,生死只在一线之中,八个人无一例外,都把余光瞥向地路出口,说不定下一刻恶臭泥浆就会汹涌而至;而黑衣士兵为了‘等人’,身上足足压了七百年的期盼,他们胸中的那份紧张,比起宋阳等人犹有过之。

    天地宁静得能数出心跳;时间缓慢到拉长呼吸,充其量只是盏茶功夫吧,却漫长过一世轮回,终于,一声长长的号角铿锵响起,但坑中人听不懂其中含义,由此更添煎熬,可是下一个瞬间里,高亢且巨大欢呼声席卷天地,宋阳看得清清楚楚,坑边的黑衣人尽做狂喜之态,甚至有人痛哭流涕。

    身边咕咚一声闷响,齐尚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脸皮还在僵硬着、先前的紧张犹存,看看巴夏、望望帛夫人、最终瞪向宋阳,声音打颤:“过、过了?活了?”

    顾昭君的老眼里也尽是激动,但还是强抑着兴奋,沉声道:“咱们不能太高兴,忍住,莫露出破绽。”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声音嘹亮喊喝:“大洪太祖皇帝麾下蝉夜叉恭迎尊使。”

    宋阳目光疑惑,回头问同伴:“馋夜叉?什么名号?”

    其他人刚一摇头,坑上众多黑衣洪军再度振吼,异口同声重复长官之言:大洪太祖皇帝麾下蝉夜叉恭迎尊使!

    接连不断的三次大吼,宋阳等人脸色再变……齐声断喝不同于杂乱欢呼,声浪喧天而起,山呼海啸一般,即便相隔着一座深坑,仍震得人耳鼓发麻,没有万人齐喝根本就出不来这样的动静。

    等喝断落尽,坑边再度放下吊篮,不过这一次吊篮巨大,足够把宋阳等人全都带上地面,老顾立刻走到宋阳身旁,低声商议个不停。还有太多事情弄不明白,眼下也不过是靠着尤太医留给宋阳的一身好血过了第一关,上去后稍有不慎就会被揭穿身份,到时候还是死路一条,得赶快想出个妥帖的法子……随着吊篮,宋阳一行终于登上地面,眼前的地形颇为奇特,远处东、南、西三个方向,巍峨大山环绕,北方是那座硕大的沼泽塘。而在深坑中觉不出太多,等到了地面上,宋阳才发觉,正午时分烈曰当空,可身边的光线却透出一股诡异的紫红颜色,仿佛置身于幻境。

    宋阳抬头观察天空,旋即恍然大悟,半空里、山腰间悬浮着一层淡淡的淡红瘴气,染得阳光都变了颜色。

    三面环山、一面邻沼,半空还悬着毒瘴正午都不散,这个地方完完全全就被隔绝在世外。

    宋阳等人一现身,大队洪军立刻躬身施礼,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小捕忙不迭去张望,发现人人脚下都拖着影子,心里立刻狂喜翻涌:不是鬼,那就是长生不老?简直天大好事……不过等她抬头仔细观望,立刻又失望了,她看见女人了。

    男子黑衣,女子白裙,分得一清二楚,再向前望去,巨大的山坳东侧一幢幢木屋整齐排列、既有民居也有工坊;南方连绵耕地,西面则单独划出的大片校场,随处可见洪朝军旗随风飘舞,摆明了这里是个半军半耕的‘部族’,没长生不老什么事。

    山坳中的洪民施礼后,一个强壮中年为首,几十人快步迎了上来,看样子他们都是首脑,来到宋阳面前正要开口,不料宋阳勉强露出个笑意,随即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帛夫人、小捕、七上八下等人忙不迭扶住他,顾昭君则连声解释:“东家有伤在身,加之道路难行积劳成疾,要赶快修养、赶快修养。”

    八个人,宋阳是尊使,其他的都是临时请来的护卫、向导、婢女仆从……宋阳要装病,除非国师、琥珀或者花小飞来,否则天下再没第四个人能看破了,黑衣首领探了下脉,立刻招呼手下把他送入舒适大房,安排大夫问诊。

    尊使昏了,啥也不能说,随行下人全不知此行实情,没啥可说的,而随后三天里,宋阳都昏迷不醒,齐尚等人则动走西串,摆出一副好奇的神气,和‘当地人’聊着、问着,尽量去探对方口风、了解洪民的来历细节……这个办法是宋阳想出来的,装死都不在话下,装晕更是小菜一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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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使命

    山坳半空的红瘴终年不散,白天时还不太明显,但晴夜时仰望天空……星河染血、晓月惨红,让宁静山坳中平添出一抹戾气。

    几个人围在宋阳床前,宋阳眼睛撩开一线,轻声问道:“怎样?”

    人人面带笑意,三天时间,顾昭君等人了解了太多的事情。各人打听到的本来消息散乱复杂,现在经过过滤,已经有了大概的脉络,顾昭君开口:“我们先前猜测和听到的传说大都没错,土猴子出山是给洪皇祖上做事,盗穿古代大墓,窃取金银充作军费。等洪朝一统天下,土猴子惨遭屠戮,最后一支族人回深山避祸,洪皇几次调遣能员进山追杀,直到木恩说的那支精锐军马进山…蝉夜叉。”

    “蝉夜叉不是绰号,和虎步营、白耳骑一样,它是军名,七百年前洪太祖派出来追杀土猴子的最后一支部队,就叫这个名字。”稍加介绍之后,顾昭君转入正题:“洪太祖登基十四年时,传召心腹大将郑冼组建新军,从九府十二卫中抽调最最精锐、也最最忠心的健卒三千,又征调各行工匠千五百人,擅女两千五百,合并七千人成军,太祖赐军名‘蝉夜叉’。”

    宋阳不解,皱眉问:“擅女?什么意思?”

    “古时候的称呼,就是能生养、身体好的青年女子。”顾昭君解释了句,继续道:“郑冼受封二品辅国大将军,另受专责独断、封军任将大权,统辖蝉夜叉。两年后蝉夜叉拔营、开赴深山。不过郑冼领下的太祖密旨,可不止追杀土猴子那么简单,否则又何必征调擅女随军。”

    同伴已经了解到真相,宋阳不用再动脑筋去猜,笑呵呵地做了个手势,示意老顾接着说。

    “有关洪太祖的密旨,这里的普通军士、兵妇并不了解,不过事情几乎是明摆着的,连猜都不用猜,郑冼领下的命令,应该是两重:一是深入土猴子巢穴,追杀野人;另则是完成后,就不用再出来了,从此驻扎下来,修养生息繁衍后代,同时辛苦练兵,等待有朝一曰,洪朝密使入山再委以重任。所以蝉夜叉军中,有工匠有兵妇,启程时还带了各种工具、粮种菜籽等等大批装备,”

    “至于蝉夜叉如何鉴别密使的身份,他们的办法你已经领教过了……便是如此,蝉夜叉与世隔绝,他们的确没出山,但并未死,而是留在山坳中代代相传,整整七百年。大概线索就是这个样子了,另外还有些细节,让另个人给你说吧,再不说话他就快死了。”说到这里,顾昭君笑了,转头看了齐尚一眼,后者大喜,忙不迭道谢。

    齐尚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到宋阳床前:“咱先说山溪蛮的传说,当年山溪蛮的老祖宗看到了大军,不过蝉夜叉行军时擅女也顶盔着甲,乍看上去男女没啥区别,何况在山溪蛮眼中,汉人都长成一个模样,所以他们只知道是军队,却不清楚还有女眷,就是这一重没弄清楚,才把咱们陷入凶险…侯爷您别误会,我没一点责怪木恩奶奶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事情。”

    洪皇大军入地后就再没出来,且土猴子也没了踪迹,无论在谁想来,两伙人早都会死绝了,宋阳一行是来捡死人的金子的,心里几乎没有一点负担,注意力也全放在有可能存在的机关埋伏上,谁又能想得到,洪军居然自成部族,在野人老巢中繁衍生息下来,若早知如此,宋阳等人根本就不会来招惹他们。

    待宋阳点头之后,齐尚又换过了话题:“再说土猴子…这个地方您也看到了,几乎就是个死窝子,头上有毒瘴,没法翻山而过;三面大山坚实无比,土猴子也打不通山基;是以出路只有沼泽潭这一个方向,不过在沼泽下挖路不是那么容易的,千万年里野人先祖也只找出了三条路,蝉夜叉进山就先把另外两条路全都堵死了,然后循着古营地的那条地路,不急不缓地挖着宽阔隧道进来……咱们来时猜得一点不错,野人被蝉夜叉堵在了老巢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据说,当时情急之下土猴子也曾试图挖通新路逃走,可是沼泽下面可供挖掘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其他地方都不能挖,土猴子挖了三四次,每次都引得泥浆倒灌,最后没了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强敌杀进巢穴。不过…土猴子并未被赶尽杀绝,最后还剩下三百人,被汉军控制了起来,这么多年里,他们的数量一直被控制在三百。”

    “再要说的,就是蝉夜叉了,这支队伍不简单的。”齐尚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神秘兮兮:“自郑冼以下,当初挑选出来、组建蝉夜叉的人,都忠心耿耿,不是那种普通的忠心,而是…这个真没法说,侯爷知道那些信教的苦修人吧?都不是忠诚了,而是虔诚!照我说,这支大军在组建时,没准被西荒里的高人下过降头。”

    “父辈虔诚,娃娃生出来后又与世隔绝,被灌输的念头就是辛苦训练,等待使者进山为吾皇效命……代代传承下来,虽然过了七百年,但是以忠诚而论,不但没有丝毫退化,反而更甚往昔了,光这么说侯爷怕是不明白,我说个事您就清楚了。”

    “当初七千人的队伍,除去途中、工程、打仗死掉的,最终进驻此间的,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不过他们的辎重仍在,很快就发展起来。但是山坳虽大,终归地方还是有限的,不能无穷无尽地养下去,这里能够容纳的极限不到两万人,所以这里对‘人命’有严格控制,第一重就是新生儿的男女比率,每隔一年就会盘对一次,超出的‘部分’,不管男女,都会被无情舍去。”

    “第二重是少年,八岁、十二岁、十六岁时各‘查体’一次,体虚者、身轻者、力弱者…凡是达不到标准的,一定会被舍去。”

    “女子十四岁婚配,到十七仍未孕者,舍去;兵妇年岁渐高,至月事停滞时,舍去。男子也有诸般条条框框;无论男女,这里没有五十五岁之上的老人……总之,不管是普通兵士的儿女,还是郑大将军的后人,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不合格的都会被除去,让出位置给未来的新生儿。”

    “关键是,这样的‘苛政’,在此间洪民眼中却在正常不过。自家孩子不合条件,大人也会心碎痛哭,但绝不会包庇,更不会阻挠‘行刑’;其实不用阻挠、也早就不用‘行刑’了,那些没能合格的人,自己就会从容了断……侯爷,我的出身您知道,在黑处混的,狠角色一抓一大把,个个都敢对别人狠,但十个里未必有一个敢对自己狠的;十个敢对自己狠的中,未必有一个能对亲人狠……就算真有对旁人、对自己、对亲人都狠的,也不会像蝉夜叉那样觉得这样做‘天经地义’。您说,这不是下降头了是啥?”

    下降头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前世里有个词,或许很合适:洗脑。

    第一代蝉夜叉是从洪皇麾下雄兵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忠心而强壮。而这支军队的使命非同一般,出征之前怕是真的经过类似‘洗脑’的宣讲。到他们完成第一个命令,开始等待新的任务后,从此封闭于深山,与外界没有丝毫联系,代代传承中形成了一个‘变态’的制度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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