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有些意外的,班大人出去转了一圈,居然还有不错的收获,他怀里抱了几件东西:两件叠得方方整整的毛皮毯子,外加一只新瓦罐。

    班大人把其中一只毯子递给了谢孜濯:“晚上很冷,盖着暖和些。”随后他又打开了瓦罐,声音里终于有些一点点语气,少许的开心味道:“我要了一罐子酒,你要不要喝一点?”

    说话的功夫,瓦罐里的味道已经弥漫出来,刺鼻的酸呛中夹在着一股酒臭,很不好闻,如果在汉境哪家酒馆敢卖这种酒,怕用不了一天就得被人砸了。

    班大人看来心情很不错,好像抱着宝贝似的捧着酒罐,还多嘴解释了一句:“这里没有好水,酿出啦的酒就是这股味道。”

    说着,他用先前喝水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接出了半碗酒,才刚喝了一口就开始剧烈的咳嗽,碗中酒几乎都被抖撒了。

    见老头子咳嗽的太辛苦,瓷娃娃问:“我帮你锤一锤吧。”

    老头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摇头拒绝了好意,过了好一阵才理顺了气息,费力道:“捶背你做不来,这事看着简单,但也不是谁都能做好的。力量要恰到好处,位置要来回变化,否则捶着更难受,还不如不捶。”

    话说完,他看到酒洒了、碗空了,老眼里显出一份心疼,所幸酒罐还在,又倒出了些、喝掉,结果和上次如出一辙,他又开始大咳了起来,不过这次老头子聪明了不少,他只倒进碗中一点点酒,全部喝掉后,咳嗽带来的颤抖再怎么激烈,碗中也无酒可撒。

    接下来又是倒酒、喝酒、咳嗽……每喝一口班大人都会咳得仿佛快要把肺叶吐出来了,可就是又不肯舍掉壶中的酒,偏偏他手中的又不是什么好酒。

    瓷娃娃的声音很轻:“会咳嗽,就别喝了。”

    “开盖了,今晚喝不完明天太阳升起来,天气热了,酒会更酸更呛,到时候更没法喝了。”班大人的道理十足:“给他们干了整整一天的活,才换来这么一点酒,我不喝掉它,不就等若白忙了一天。”

    “他们?”瓷娃娃抓住了重点。

    班大人咳得骨头都快散了,暂时放下了酒碗,应道:“沙民。”跟着又加重了语气:“这里是沙民的地方。”

    瓷娃娃没什么表示,继续问着:“风暴之后是沙民救了我们?”

    班大人忽然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不是救了我们,而是饶了我们。”

    谢孜濯冰雪聪明,听了老头子的怪话稍稍琢磨,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在风暴里袭击我们的怪物是沙民?他们都长着翅膀会飞?”

    “翅膀肯定没长,那个牢头就是沙民,你见他有翅膀么?”班大人摇了摇头:“但他们的确会飞……”

    班大人又喝了一口酒。

    酒水入喉,呛辣倒冲,让人忍不住又想咳嗽,可班大人这次没出声,他狠狠憋了一口气,咬牙、抻脖、攥拳、身体紧紧绷住,好像和自己赌气似的,硬是把喉间的那阵抽搐给憋了回去,半晌过后才长出了口气,说道:“功败垂成。”

    四个字,他说的一字一顿。

    罗冠、宋阳功败垂成。

    那晚大宗师站在排头匡护同伴、抵抗过境的怪物大军,最终坚持不住被狂风卷走,身后宋阳只劈出十三刀,之后队伍就彻底被冲散……其实,如果罗冠能再多坚持一盏茶的时间、或者宋阳能再多撑半盏茶,他们就扛过去了。

    百里过九十,他们差一点就逃出生天了。

    队伍被冲散后,怪物大军很快就尽数经过,待它们过去后风暴也告结束。

    当时班大人奇迹般的清醒着,但他被重伤昏厥的小婉死死压住,无法稍动,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躺在地上,透过小婉的头发间隙看天…夜色又现空灵,天穹上星月依稀可见。

    过不多久天色大亮,班大人看得更清楚了些,在他们周围还散落着不少尸体,鲜血染红花海,残肢断骸到处都是,足见昨晚罗冠出手之狠辣、恶战之激烈。

    不过让班大人十足意外的是,散落四处的尸骸并非什么怪物,明明白白都是人。但他们的装束奇特,由半透明、不知名的皮膜缝制而至,穿在身上臂与身相连、双腿间有蹼,很像蝙蝠……班大人再次摇头:“具体的我说不清楚,以后你也有机会见到那种衣服,到时候一看就明白了。那身古怪的行头,应该能帮助他们借狂风飞掠,结果被我们错当成怪物。”

    天亮之后,班大人明显能感觉到小婉还有呼吸,大喜之下,老头子不知试了多少次想要唤醒小婉,但始终不见效果。他就这么被压着,又过了几个时辰,直到天色黄昏,周围终于传来了动静,‘怪物们’回来了。

    回来时怪物们已经脱下了古怪皮衣,**着上身露出纹身。班大人通晓草原诸事,一下子就认出来对方是沙民。

    “后来我才弄清楚,沙民在黑沙暴中发动大军冲锋,本意是要对付追赶我们的狼卒……当然,他们不是为了救我们,而是先见天上库萨盘旋,又见狼卒重兵突袭,还道是犬戎派兵来袭击他们的。”班大人暂时岔开了话题:“沙民与犬戎有解不开的死仇,彼此纠缠了几百年,厮杀个不休,那天见到了仇人,自然要冲杀过去。”

    瓷娃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只是适逢其会?白打的冤枉仗?”

    或许是烈酒伤喉,班大人声音有些干涩:“适逢其会没错,但是这一仗打得不冤枉,罗冠、宋阳他们没做错。”

    沙民行军,就算他们无意杀掉那几个汉人,但双方在风暴中相遇,沙民就算想绕开他们都做不到,对那支大军而言,不管什么挡在身前,都一定会撞过去、碾压过去。

    如果想要避免打斗,宋阳等人能做的就只有趴在地上,容怪物从自己身上飞掠过去,可对方意图不明,气势汹汹而来,自己趴下了,万一被袭击就再没有一丝反抗的机会了。莫说当时,就算现在回想,如果沙民从宋阳等人身上飞掠,谁能保证他们不会顺手一刀刨开地上趴着的人?

    罗冠选择应战,是自保的唯一办法。

    谢孜濯点了点头,不再纠结此事,请老头子继续讲当天的情形……“裂谷之间是有隐蔽山梁的,被花海遮住外人不可见,但沙民知道,所以这道裂谷对我们、对犬戎是天堑,对沙民却没有丝毫妨碍。”班大人又解释了一句,这才转回正题。

    有风暴相助,数量又远胜狼卒,沙民大获全胜,但是沙民有自己的信仰,即便是敌人,被杀死后他们也不会让尸体暴露野外,打过仗之后他们又掩埋了狼卒尸体,随即返回到裂谷另一端,来打扫罗冠、宋阳等人曾作战过的沙场。

    很快,一支小队中的所有人,都被沙民找到,因为宋阳溃败时过境大军与黑沙暴都至末尾,大家虽然都伤得惨重,但是除了宋阳,其他人都还留下一口气,并未丧命。其中罗冠受伤最重,他摔出去的早,受到沙民的猛撞也就最多,而且他被狂风卷走时内劲已经消耗到涓滴不剩,身体与普通人无异,全身上下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被沙民俘虏时莫说再动一动,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冷冷望着沙民,目光轻蔑。

    先前罗冠放手大杀,不知多少沙民死在他手上,沙民对几个汉人恨之入骨,但并没有亲手宰杀他们,而是办了个古怪且简单、好像是祭祀的仪式,随后把罗冠、七上八下、南荣黑口、小婉小古全都扔下裂谷。

    沙民知道裂谷中藏着可怕怪鱼,他们迷信那些泥鳅不止喝血吃肉,还会腐蚀灵魂,把犯人扔进裂谷喂鱼,是沙民眼中最最恐怖的惩罚。

    虽然明知道同伴已死,听到这里瓷娃娃心里还是猛地一沉……死了,死定了,那么高的裂谷,摔都摔碎了,何况下面还有无数泥鳅。

    “沙民找到宋阳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仔细探过,双手脉搏全无,身体冰凉瞳孔散开,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班大人把声音放得很轻。

    连小古都没死,宋阳又怎会死?

    瓷娃娃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知道班大人也给不出答案。别人能活下来或许因为幸运,同样的道理,有的人死掉也仅仅是因为不走运吧。

    毫无征兆的,谢孜濯流泪,没出声、未抽泣,只是眼泪一个劲地滴落,哪怕她使劲闭住眼睛,也挡不住泪水不停涌出。

    “死人不能献祭,沙民善待尸体,把宋阳埋了。入土为安,不用想太多了。”班大人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安慰别人是什么时候了。

    仍在流泪中,谢孜濯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宋阳是我最后一个亲人。”

    停顿了片刻,谢孜濯伸手拿起地上的酒碗,请班大人给自己带了一点点劣酒:“他是我夫君。”

    两双父母,无数兄弟姐妹均告惨死,当年的‘娃娃亲’不值一提,可真正的关键是这世上她只剩他这最后一个亲人,有这个人在,哪怕‘他是我夫君’这五个字会显得她轻浮、显得她不自重,但至少能让她觉得自己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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