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子抹掉眼泪:“臣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话还没说完,没想到景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起身绕过书案,伸手就把小太监扶起来了:“有个狗屁罪过,用得着这么认真么?起来起来,你不是臣,是我家的小兄弟。”
镇庆大营以‘护法’之名造反,小虫子奉景泰之命,带国师信物出京联络西南地区须弥禅院同门,准备诱捕镇庆军官首脑,可他们又哪知道镇庆得了宋阳的指点,早就知道国师与皇帝明里敌对暗中和睦,又怎么可能上当。
镇庆主官傅程是个厉害角色,将计就计,结果那座须弥院诱捕不成反遭奇袭,高手僧侣伤亡惨重,至于杀伤佛徒的罪名,也被傅程扣到了皇帝头上,小虫子任务大败铩羽而归,所幸他听了皇帝的嘱咐,只是负责联络,并未参与搏杀,否则小命难保。景泰昨天就接到传报,了解了事情始末。不过小虫子才刚刚回到宫中不久,景泰闻讯早早起身,着他在书房相见……皇帝忽然大笑,足见刚刚的冷漠只是开玩笑罢了,对小太监毫无责怪之意。
小虫子又内疚又感动,声音再度哽咽:“可、可我把差事办砸了。”
景泰的笑声却更响亮了:“是朕之前估计错了,罪过怎能算到你头上?换了谁去都办不成的,与你何干?再说这又是个多大个事情,值得你流泪么?还有…你不仅没错反而还有功,你能顶着小脑袋瓜平平安安回来,我就记你大功一件!”
哇的一声,小虫子放声大哭,鼻涕眼泪都掉落在皇帝的衣袖上,景泰也不当回事,继续笑道:“十几岁的少年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要不…我帮你杀人?不开心的时候杀人最解气。你有看不顺眼的人么?说出来,我帮你办。”
小虫子没他那么疯,吓了一跳赶忙忍住哭声,摇头道:“只求陛下能斩杀叛军,为化州须弥院的师兄们报仇。”
“这个还用你嘱咐么?”景泰一笑,挥手把他往外面推:“快下去洗把脸然后睡觉,再放你三天闲赋,可随意出宫,好好去玩。”
小虫子退下了,景泰重新回到座位。区区万余叛兵还不放在他的眼中,但皇帝疑惑的是叛军对诱捕的反应,仿佛是知道他与国师本就是一家人……这个时候又有内臣来报,中书令温锦迁也回来了,正在宫门外候旨。
小虫子事败,温锦迁自然也没了成功的机会,内外两个重臣前后脚返回京师。
景泰说了声:“传召。”说完,趁着等人的功夫,开始翻看陈列书桌上的奏折。
皇帝疯狂,但也不失勤勉,大燕最近这二十多年里的繁荣富足,也不全是国师的功劳……温锦迁踏入御书房,整肃衣衫跪拜行礼,却迟迟没等来皇帝的‘平身’。
景泰在看一份折子,来自北方边关的奏报,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事情,让他看得完全入神,甚至把眼前刻意培养的重臣都忽略掉了。
皇帝不说话,温锦迁就不能起来。一时半会无所谓,时间长了就有些尴尬了,足足大半晌过去,见皇帝还是没动静,温锦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奏折不算太长,景泰早就看完了,此刻虽然手拿折子做凝视壮,但眼神将之神情木讷,很明显,皇帝看过奏折后就开始发呆了,甚至忘记把折子放下。
总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情,温锦迁大着胆子,装作伤风无法自抑,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景泰这才回过神来,做出个手势示意温锦迁起身,也不去说平叛的差事,而是问道:“朕要杀童畴,该怎么杀?”
每当皇帝垂问,温锦迁永远都会实话实说,不管答案是否合乎圣意,这是他的本分:“边关重将、国之铁壁,不能说杀就杀,即便童将军犯了些小错陛下也应宽恕以示胸怀,除非他犯下无赦重罪。”
“犯罪?童畴没犯罪,正相反,他还立功了。”景泰呵呵呵笑了起来:“三十万两金子,险些流往犬戎,童畴明察秋毫,帮朕追了回来。三十万两金子啊,不是小数目,童畴这次可立了件大功。”
说到这里,景泰语气陡变,笑容转眼化作疯狂怒意,抡起拳头重重夯砸书案,咚咚地闷响,口中则反复咆哮:“好大一件的功勋,好大一件的功勋啊!”
怒砸书案和厉声咆哮还不足以宣泄心中愤怒,最终景泰一声大吼,用出所以的力气,一把把实木镶玉台的沉重桌子掀翻在地,轰轰的闷响,震得温锦迁站立不稳,又重新跪倒在地。
景泰气喘吁吁,也不解释什么,伸手一直温锦迁:“你参他私通外国外国也好、参他和儿媳通歼也罢,今曰早朝,朕要你参童畴,朕要斩童畴!”
说完,根本不听温锦迁劝阻,大力挥手轰他离开。
温锦迁起身却不走:“臣不敢参。”
景泰闻言猛抬头,双目血红死死盯住了他:“再说一遍!”
第三次,温锦迁跪倒在地,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是‘再说一遍’他无论如何也没这个胆量。温锦迁甚至能听到皇帝口中、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喘息半晌,景泰声音嘶哑:“朕问你,若你和童畴之间,朕必杀一人,你来选、怎么选?”
“杀他。”温锦迁回答得毫不犹豫。景泰继续道:“那你参还是不参?!”
温锦迁的脸上都快渗出苦水了,犹豫再犹豫,终归还是觉得姓命比‘本分’更值钱些,叩头低声道:“臣…遵旨。”
景泰还是一眨不眨瞪着他,又过了一阵,才挥挥手:“下去吧。”
温锦迁心里沉沉一叹,起身缓步后退,不料在他刚要跨出门槛时,景泰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语气淡漠但声音依旧嘶哑:“算了,不用参了。刚才的事情是朕的不对,错不在童畴、更不在你,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景泰掀桌子的时候,大活佛席地而坐,正在干活。
在他面前心腹弟子乌达五体大拜,大活佛却根本不看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怀中的一匣珠子上。
数十枚指肚大小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珍珠、玉珠的,大活佛的宝珠形状很不规整,并非浑圆一体,更像长坏了的小枣,造型扭曲古怪。
而且珠子的光泽也很可疑,在烛火映衬下,透出淡淡的白色光芒,全无明珠宝气,却充满圣洁之意。
古怪的珠子,柴措答塔宫中最最珍贵的收藏……历代上师的顶骨舍利珠。
烈火炼化后的佛骨,所以扭曲,所以圣洁。
大活佛执着一方丝帕,小心擦拭着这些顶骨珠子。每到心烦的时候,大活佛都会做这件事,前辈上师毕生修持的精华,浸染于佛法的骨珠能让他内心平静。
“三十万两黄金,给犬戎单于的定钱被燕军缴去了?本来也不是我的钱,倒不用太心疼,可是这笔钱送不到……”大活佛似笑非笑,声音很轻:“会耽误我的事情。”
三十万两黄金,是燕国师‘请客’,替吐蕃买十万狼卒进攻回鹘的定钱,这笔钱在吐蕃人眼中事关重大,一直有专人在燕与犬戎边境盯着这笔买卖,一出纰漏立刻传书大活佛;但是这件事在燕国边关将领眼中却算不得太严重,不过是一笔可疑巨款被及时查处、避免流往国外,又因奏折中藏了份邀功之意,不好用加急递送,所以只按普通奏折处理,道道转手送到景泰面前。
距离有远近,但是对消息的处理也缓急不同,所以景泰和大活佛收到消息的时间相差无几。
大活佛抬头望向乌达:“盛景和尚到哪里了?”
乌达仍维持大拜的姿势:“燕国师还在东原,师尊若召见,弟子便传讯着他立刻赶来,全力赶路的话,大概六七天的样子便能抵达圣城。”
大活佛一晒:“三十万两金子,就能让他立刻见我?按你的说法,柴措答塔宫还真不怎么值钱。传召就不必了,替我传个口讯,问他这事该怎么办,要是他没办法或者赶不及再补上去,这次七七庆典他也不用来观礼了,这便打道回府,回他的庙里,等着和景泰拼命吧。”
乌达领命正要离开,大活佛又想起一件事:“云顶和无鱼有消息了么?”
五天前,来自南理的、正带着一众禅宗高僧在向圣城行进的使团首领无鱼,忽然向负责领队的吐蕃喇嘛请辞,说收到国内消息,有紧急事情不得不立刻赶回去,并亲手写了致歉信笺请喇嘛弟子代为转呈大活佛,随即她就离开队伍,云顶活佛也随她一起离开了。
云顶和无鱼走得突然,何况南理佛家有事,云顶又何必跟着?当时就有密宗弟子暗中跟踪,想看看他们到要去哪里,结果没跟上半天两个人就消失不见。
乌达摇了摇头:“还没能找到人。”
博结没再说话,又开始专心擦拭宝珠,直到手中这一枚再没有半点尘埃,他才将其放回匣内……大活佛放下宝珠之际,中土上的另一位雄主、回鹘之王圣火真使、奎尼图艾迪大可汗正举起一把小刀,仔细地端详着。
毫无稀奇之处,汉家随处可见的小刀,几乎每位郎中的药箱里都会备上一把,遇到患者又外创时用之剜除腐肉。
不过大可汗手中的这把小刀,还有另一重意义,它代表了一个人: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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