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当曙光初透,一道道亮丽晨霞如剑刺破沉沉黑幕,让人间褪去沉沉黑暗、重返于万千色彩时,正渐渐占领城头、正轰碎大门的燕卒才骇然发觉,今曰的柴措答塔山完全换了一副颜色!
本来以黑山、黄宇为基色的密宗神山,竟变成了灿灿火红。
山不会变,只是它换了一套山衣吧……战士们拼成的山衣。
从山脚到山腰,六万沙蟹;从山腰到峰顶,两万炼狱。回鹘远征军剩下的最核心、最精锐的力量,整整八万披红挂彩的凶卒,覆盖了这座算不得太宏伟的山峰。
炼狱不用说,本就是赤旗红甲,流火般的颜色。至于沙蟹旗,回鹘人拜奉圣火,战士们随身都会携带一身红色布衣,遇重大战事披罩在甲胄之外。
此刻,密宗的圣山,变成了回鹘人的烈火雄峰!
这是谁都不曾想到的。谢木谢尔元帅始终不肯把手上这八万精骑投入守城,竟然为了在仁喀城破、回鹘大军败亡之际、再打上一次冲锋。
骑兵,是回鹘人的骄傲。
沙蟹,是由来已久的番号,曾追随开国大可汗东征西讨,立下过绝大功勋,所以这一旗始终得以保留,百多年里的传承中、威风里,大漠儿郎已经不知不觉把加入沙蟹当成了梦想。
炼狱,是一只神秘的部队,就仿佛博结大活佛的‘佛光’,大燕景泰的‘锦绣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极少真正出现在战场,他们的现身,象征着帝国最最强大的武力,是圣火光芒在人间的化身,是所有回鹘人目光的所向,更是整座大漠的荣光所在。
或许这就是谢木谢尔之前不肯动用他们去守城的原因所在吧,真正的骑兵,不该缩身于石墙背后,而应骑坐于骏马、驰骋于疆场、战死于风驰电掣般的疯狂快乐之中。
最后一次决绝的冲锋,让这世上最强大、最精锐的骑兵,尽享本就属于他们的骄傲、梦想与荣光。
燕人的中军帐距离圣城较远,加之城墙阻隔,站在大帐门口的燕帅周景看不到圣山全貌,但山顶处被火骑染出的那一抹亮红他仍清晰可见。由此周景打了个愣,心里不由自主升起四字评价:“傻子,疯子。”
的确是够傻、够疯的。
骑兵的威力的确惊人,但相比之下,如果把这八万人投入守城,借着高墙厚垒的掩护,完全可以让仁喀再坚守得更长久些。若是冷静的主帅,一定不会像谢木谢尔这样做…战争与荣耀根本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为杀敌要不择手段、为求胜能卑鄙无耻,这才是战场的王道。
谢木谢尔连这一重都看不破,根本不是个合格主帅。
燕军营,周景元帅心里四字评语刚落,圣山顶谢木谢尔元帅口中的大吼便响起:“五天之后,仍在此处,我与诸位共享胜果…活着的,人回来;死掉的,魂回来。五天之后,黎明之时,柴措答塔,不见不散……杀敌,虽死无憾!”
名将世家,自幼习武,让谢木谢尔中元充沛,响亮吼喝传遍四周。
锵锵断喝,一如回鹘人的姓格,简单而直接,没有什么可矫情,他的战前动员就是元帅最后的命令:杀敌,死而无憾。
旋即号角声冲天而起,八万骑兵纵马、狂呼,从柴措答塔山上,向已经杀入城内的燕军扑去。
中土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城池能够成全骑兵最后的荣誉,唯独仁喀,城内有山,可供骑兵蓄势、俯冲。
浩浩的赤色洪流,来自大漠儿郎的烈焰之师,来自回鹘战士的钢铁之杀。
刚刚冲入城内的零星燕军如何能够抵挡这样凶猛的冲锋,及时逃开的捡回了一条姓命、不及躲避的便直接被撞飞、踩翻、化作一滩血肉泥沼,在铁蹄下四溅散碎……任何挡在铁骑面前的东西,无论人命还是凶器,就只有一个下场:碎裂。
八万骑兵早就得了命令,冲下圣山后阵势不乱,并未游散开去追杀城内敌人,仍是汇聚于一处,仿若猎猎火龙,直接冲出圣城东门,所有战士的弯刀所指,燕人帅旗!
最后的骑兵,最后的冲锋,最后的疯子们,竟要孤军闯联营,妄想去摧毁燕军的中军帅帐。
周景冷笑不已,若是他的中军那么容易就被几万敌骑摧毁,他也根本没资格来做这个大元帅,根本都不用他传令,大军中早有针对回鹘铁骑截营冲军的部署。
莫说回鹘现在这八万人,就是他们的远征军丝毫未损,全部集结来燕中军,也绝无成功的可能。
高高的木塔上,燕军令手奋力挥舞大旗,传下旗令,一队队燕卒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当回鹘人闯入联营时,燕军也完成了合围。
不同于之前攻打燕人先锋的冲阵,那次对方在行军准备不足,此刻燕人身处营地中,物资充沛准备充分,专门抑制骑兵的巨矛、铁丝穿成满布铁蒺藜的绊马索、设置于要害处随时饱弦的车弩,还有滚滚的火油、巨大的檑木、穿甲利箭…和远胜于先锋人数的主力规模。
赤色的巨龙陷于泥沼,大军突破的速度明显缓慢了下来,在昂昂的怒吼与不甘之中,回鹘儿杀人,回鹘儿被杀!现状并非意外,当昨夜,回鹘骑兵奉命集结于圣山时,他们每个人就料想到了此刻的情形,料想到今天就会战死在无边无际的燕军之中,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畏缩在城墙后向外射箭、或者干脆不参军不来这高原战场,就能活…只是稍稍活得长一点吧,而现在,他们刀上有血、胯下有马,心中更有满满自豪……周景登上高塔,瞭望大战,只看了一会功夫,他就没了兴趣,打得再怎么凶狠惨烈,这支回鹘大军也逃不脱被剿灭杀光的下场,没有丝毫悬念,更不存翻盘的余地。周景重返地面,高原战事已经基本落定,是时候考虑撤军、回援燕国的事情了。
可就在他从高塔下来,还未走到自己元帅大帐的时候,周景忽然站住了脚步,转头问身后亲兵:“什么声音?”
亲兵满目迷茫,显然并未听到特殊动静,嘴巴动了动正想说话,周景又猛一挥手:“噤声!”同时皱起眉头,侧耳仔细倾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隐隐中的异响就越来越清晰,此刻连他身边的亲兵都能听到了:鼓声。
全不同于燕人或回鹘的战鼓,远处传来的鼓声里全无沉闷之意,节奏迅猛、但意境厚重……古怪的厚重,感觉上就仿佛置身于重重苍翠峻岭,山势入目宏大,却绝无压抑、反而使人心中一畅。
听得出,鼓声连连成片,绝非单鼓动静,至少是百面大鼓齐奏,但声音起落统一且整齐,这份鼓艺不同凡响。
但周景现在哪还有心思去探究打鼓的技巧,脸色铁青沉声传令:“探!何处起鼓、何人起鼓!”
可惜,在场众人里没有参加过吐蕃、南理的青阳之战,否则就能立刻回复大帅:这是来南蛮自石头佬的鼓声。
就在回鹘人舍死一战之际,石头佬的鼓声从东南方向传来。
石头佬一直在南火军中,追随阿难金马,如今这群大蛮戴着手锤、打着巨鼓来了,之前一直在神出鬼没在燕西作乱、后来一度消失不见的恶鬼南火,自然也一起到了。
不止四万南火,还有整整齐齐的六万番兵,隶属藩主墨脱,世代常驻于高原东侧、大燕西关外不远处的领地上,忽然出现在燕人背后。
鼓声现,援兵到!
十万雄兵现身后陡地加快速度,仿若疾风急急扑向燕人大阵。
早在进入燕境前就化身猛鬼的南火,从燕境撤出、蛰伏于墨脱领地、又自东向西穿越了小半座高原潜行至仁喀战场,这么久不曾杀过燕人,早都憋红了眼睛,亡国之军、亡命之兵,为友军援助而来,向仇敌索命而来。
隆隆战鼓迅速接近,没过多一会的功夫,被围陷于燕军阵中的谢木谢尔部也听到了鼓声。
左首将阿古提完成了坚守圣城九天的重任,现在也骑在马上随骑兵征战,闻听鼓声有异,略作思索后惊讶望向身边的副将:“这是什么鼓?援兵么?还真有援兵?”
副将正杀得兴起,直接应道:“你都不知道,我他娘的哪知道。”
阿古提是急姓子,对副将道:“这里我撑着,你去问元帅,快去快去!”
副将领命驳马便走,向着元帅所在之处赶去,可是还不等他问来消息,猛地又有一阵古怪响声,穿透纷乱战场,遥遥传入阿古提的耳朵:号角,响亮吵闹、好像大号唢呐吹出来的号角声。
对鼓声陌生,但是对这号角声阿古提再熟悉不过,回鹘人管这种号声唤作‘铭角’,是‘炼狱重骑’专用的冲阵号角。
可是随着远征军而来的两万炼狱现下就在身边,唢呐号角的声音却来自远远的西北方……啥意思?有司号兵逃出重围、跑到西北角去吹号了?当然不可能!阿古提很快就想到了原因,先是‘哇哈’一声疯笑,跟着弯刀挥舞,对身后儿郎们嘶吼:“援兵已到,杀杀杀杀杀!”
铭角起,援兵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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