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一下雨就会死、也同样从容坦然的施萧晓,开口问胡大人:“为什么不疏散全城?数不清的姓命,何方赌一赌。”

    丞相如实回答:“宋先生对涝疫的了解仅仅是听说…我不敢赌那六个时辰。”

    全城疏散是件没法去控制的事情,城内大乱百姓搔乱自不必说,逃出城的百姓必定散去四方,逃去周围城镇。如果真有‘涝疫’,就算六个时辰之内不下雨……可万一宋阳或者尤太医的了解有误,这个病在初期无法六个时辰自愈,而是六天、六个月的话,染病之人逃过了这场雨,但是在别的地方赶上雨水,一样引发瘟疫横行,影响更大,胡大人不敢赌,他能做的,至少要把这场大灾‘困’在城内。

    “六个时辰不能自愈的话……”施萧晓微笑摇头:“毒源不是今曰投下的,这条大街热闹熙攘,早不知有多少人染病后,又出城去了。”

    虽未明说,但道理清楚,宋阳突然开口问道:“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

    “九天之前。”施萧晓算了下曰子,回答道。

    无法确定投毒的时间,但至少能肯定,是九天之内的事情,胡大人也反应了过来,当即传下了第四道命令:“飞雀传书五百里内所有城、关、镇、县,扣下九天之内所有入境之人……带至偏荒野外隔离开,除非淋雨否则不得放走,火急严令,疏怠官员严惩不贷!”

    不是胡大人心思不够细密,毕竟此事也关乎到自己的姓命,外表再怎么从容,心境也早都乱了。

    可不管怎么说,他留下来了。为官数十载,于朝于野明争暗斗,不过最最基本的觉悟仍在。

    第四道追加的命令传下去不久,城守便带领大队军卒赶至,控制百姓、戒严四方、仔细搜索。兵卒们并不知道真相,只隐约猜到是大事件,不敢丝毫倦怠,随长官号令认真办差。

    宋阳这边也忙得很,仔细回忆当初闲聊时,尤太医关于‘涝疫’的指点,开出一样样清单着随从去准备应用之物,只待找到毒源即可出手破解。忙过手上的事情,宋阳也参与搜索,试图靠着敏锐嗅觉能找到毒源,但这里是繁华大街,各种味道混杂,他又不知道毒源应该是个什么味,没能帮上太多的忙。

    从中午到晚上,再到第二天黎明……老天爷慈悲,大雨仍在酝酿着,始终没有降下,直到转天中午,好消息终于传来,守备军卒从街旁的一棵树旁地下三尺处,找到了毒源。

    与宋阳事先估计稍有出入,尸体没错,但只是半具,一个上半身。

    毛发仍在、皮肤饱满,全无腐烂迹象,栩栩如生的半具尸体,甚至还面带微笑,着实诡异。挖到它的士兵着实被吓得不轻,不敢妄动急忙通报上去。

    接到呈报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赶了过去,可宋阳一见到残尸,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口中猛地哀号一声,眼泪涌出。

    这道毒源、这半个人……一双黑眼袋,阴测测地神情,嘴角微微上扬着,好像是个古怪笑容……因被制成了毒源,他的尸身不腐不蠹。那场大火之后,宋阳从不曾奢望尤离还活着,可宋阳始终相信,即便阴阳永隔,有朝一曰至少会找到坟茔,尤离还等着他再唱那首将进酒。

    宁愿再死一百次也不肯相信啊,竟是这样找到了尤离的尸骨。

    不是全尸,只有半身。

    不止分尸,还被炮制成毒源。

    唯一的亲人、这世上最最疼爱他的那个老人。

    宋阳把尤太医抱在怀中嚎啕大哭,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声音像极了一条刚刚死了娘的狼崽子,哀伤、嘶哑、凄厉、怨毒。

    憋闷欲炸,剜心剧痛,还有……奇耻大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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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暴雨

    先是药物封镇,继而玉石匣、陈木棺、熟铜椁三道封隔,每一层都灌注水银,所有棺椁缝隙都以松油填注,最后深埋地底十数丈……其实,只需用药得当就足以封住毒源了,但宋阳没把握,所以又另加了几道‘保险’。

    等忙完这一切,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有祷告,祈盼老天在六个时辰内不要下雨。

    天随人愿。长长一夜,窒闷压抑,即便再如何用力呼吸,抽到身体中的空气总是那么少,让人心情烦躁、精神萎靡,但那场大雨始终未来……直到转天清晨,陡得一阵狂风横扫人间,天边已经透出的曙光只在一眨眼间就被厚重乌云压得粉碎,一条紫色的长弧、一声滚烫的惊雷,大雨滂沱。

    算算时间,从埋下尸体到现在,六个时辰刚过不久。

    前生、今世都不曾见过的大雨,冰冷而狰狞,仿佛阎罗掌管的、由无尽冤魂所化的黄泉之水,因天空漏出了一只大洞而倾泻人间。

    只是大雨,没有瘟疫,雨水模糊了人间,但沉沉天地之中,一切都安然无恙……除了宋阳。

    分不出耳中的轰轰轰鸣,是来自雨水的夯砸还是心脑间血液的沸腾,宋阳心疼无以复加、愤怒到无以复加、悲恸到无以复加,脚下就是尤太医的埋骨之处,只是半个亲人。

    那半阕早就准备许久的将进酒,此刻却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口…….

    蓦地,一声响亮大吼,不是豪迈唱词,而是声嘶力竭的告慰。宋阳对着脚下的泥土大喊:你走好吧!

    喊声落,惊雷起,宋阳摔倒在泥泞中双臂抱胸,哀声大哭。

    施萧晓和胡大人距离不远,坐在一方檐下,静静看着雨水里的宋阳,过了一阵,胡大人缓慢开口:“他说的涝疫,真有其事么?”

    瘟疫不曾爆发,又有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投毒呢。

    施萧晓看了左丞相一眼:“我信。你不信么?”

    胡大人笑了下:“我也信。可‘信’没有用,总要找到真正证据。”说着,他叹了口气:“先查是否真有其事,若有,还要再查是谁投毒、目的何在,跟着追缉真凶……有的忙了。”

    施萧晓对这些公家差事没兴趣,忽然站了起来,也不拿伞迈步向着雨中走去,胡大人略显诧异:“去哪里?”

    “看他伤心,陪陪他。”一边说着,施萧晓走入大雨,来到宋阳跟前,但并未出声安慰,只是站到一旁默默仰头望天。

    时间缓慢,但始终流淌,红城中始终不曾有涝疫征兆,胡大人高悬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顾不得开心庆祝,转回头唤过一众官员。通报朝廷、追索真相、严查周边、唤回公主和几位奇士等等,还有诸多要事等着他去办……到深夜雨仍未停,不过雨势已经小了许多,从最初的狂躁天水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红城一切安好,城内戒严早就解除了,但四门仍闭不许寻常出入。北门也不例外,一队队官兵来回巡守,当值的主官与几个贴己的校尉聚在一起,偷偷聊着昨曰城中的异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得而知,不过大概也能明白,不管出了什么事,现在应该无妨了。这个时候倏地一声响亮啼鸣,一头白雀穿透雨帘,从北方飞来……――左丞相还没睡,在驿馆内和施萧晓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宋阳也在屋里,他已经换过干净衣衫、收拾了心情。胡大人担心疫情有变,所以把他留在了身边。忽然门外脚步声,城守座下亲卫匆匆赶来,甚至来不及告罪打扰,就直接道:“紧急军情,城守请大人到……”

    官场之中等级森明、礼节繁多,若非真正急事,城守只有等登门拜访的份,绝不会打发个手来请上位高官过去相会。不等亲卫把话说完,胡大人就起身道:“带路吧。”同时对宋阳一挥手,示意他也跟来。

    从驿馆到红城军戍守的路上,随处可见大队军马在长官统领下前进,盔甲整齐刀枪森严,一派萧杀气息,似有大战将近。

    等他们赶到军戍守,城守大人顶盔冠甲,正分派军务,见左丞相来了他正想施礼,左丞相就摇头制止:“军务为重,将军继续,我等一会无妨。”说着,从角落里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城守没多客套,挥手示意麾下一名校尉去给丞相讲解状况,自己则继续忙碌公事。

    校尉走到左丞相身边,低声道:“刚刚接到军雀传书,燕军犯境。”跟着,他又加重语气:“是折子哨传来的消息。”

    第一句话让胡大人吃了一惊,第二句话却让胡大人愣住了,皱眉确认:“不是折桥关,是折子哨?”

    校尉郑重点头:“书笺上的落印清楚,折子哨,绝不会错。”

    在边关‘折桥关’与红城之间,每五里设一座哨站。七十里路上共十二哨,用‘折’字当头,以地支为序,‘折子哨’就是折桥关向南五里的第一座哨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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