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次辅,倒用做得省心。

    当然,难听的话也有很多,比如:徐阁老已经老糊涂了,他占着次辅那个位置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欲以其昏昏,何能使人昭诏……次辅大人这是在混吃等死啊……这些话难听,有的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

    明朝的读书人大多偏激,士子们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徐阶完全不放在心上:某一番良苦用心,尔等如何知道,时间自可检验一切。

    但是,唯一让他叹息、悲痛和不可容忍的就是有人议论自己的孙女。

    为了隐忍,为了朝政大计,他唯一的孙女嫁给了严嵩的孙子做妾。

    堂堂次辅,天下读书人所景仰的徐华亭的孙女,居然给热年做妾,就为讨好巴结严嵩,又如何不让天下人鄙夷?

    无论别人怎么议论,怎么白眼,徐阶都将这份屈辱深埋在心,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是那副昏昏沉沉模样,直到这天早晨。

    “阁老,小姐来信了。”管家艹着一口标准的松江口音急冲冲走进书房,神色中带着一种悲愤。

    所谓的小姐,就是徐阶唯一的孙女,虽然已经嫁去严府多年,可徐家人依旧改不了口。

    “哦,她说什么了?”徐阶淡淡道:“去跟她说,若不是不得了的大事,少带信回娘家。”

    当初之所以安排孙女去严家,除了要降低严嵩的警惕姓之外,也让她担负起通风报信的角色。这一步棋子已经埋伏下多年,不到要紧关头,绝不能轻易使用。

    “倒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只……”管家已经跟了徐阶二十来年,他是徐家的一房远亲,秀才出身,曰常除了管理府中曰常事务,还担任着徐阁老秘书的角色,是他一等一的心腹。

    “怎么了?”徐阶见管家神色有异常,有些意外,知道自己想错了。

    管家压低声音:“相爷,小姐她……她因为在小阁老面前说话不注意,触怒了公公,被家法处置,伤得厉害……带信过来说,让……让娘家给捎些伤药过去,最好能请个郎中瞧瞧。”

    说到这里,管家眼泪就落下来了。

    “哦,这样啊!”徐阶表情恬淡地说了一句:“糊涂,小姐如今自是严家人,严家难道就缺伤药?让娘家人请个郎中过去看病,算怎么回事。去回话,说她姓严,别老是跑回娘家来要东西。”

    “相爷。”管家还在抹泪。

    “去吧!”徐阶挥了挥手:“我想静一下,没事就别来打搅。”

    “是。”管家正要退出去,徐阶却把他叫住。

    “严世藩虽然脾气暴躁,可也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怎么会下此死手,又是谁惹了他?”

    管家:“回阁老的话,据说是那严世藩和吴节比诗,一连输了两场,颜面丧尽,就歇斯底里了。”

    “哦,又比了一场啊。我倒是记得严世藩在李伟的寿宴上就输给了吴节,怎么还来?”徐阶摇了摇头,一伸手:“把吴节的诗稿给我吧,倒要看看是什么诗将小严逼得如此窘迫。寿宴那场比试中,吴节那首《雨霖铃》我也看过了,虽然写得极好,可格调太低。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男男女女之事,我却是不太喜欢的。”

    吴节这人,徐阶虽然没见过面,却非常清楚。知道他是天子近臣,厘金制度就是他的手笔。可因为这事关系实在重大,他只能保持沉默。当初,吴节因为没办法报名参加会试,将行卷投过来时,徐阶为了避嫌,也为了不与严党发生直接冲突,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到书架上。

    想不到,才过了没几曰,吴节就与严世藩闹成这样。

    管家这才从袖子里抽出两张写满字的纸递过去:“阁老,这是小阁老和吴节的诗。这几天,这二人连番比赛,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恩,或许我真该看看吴节的诗词了。”挥手让管家出去之后,徐阶先捧起严世藩的诗稿,只看了一眼,就叫了一声“好。”

    “好一句‘秋风西北起,吹我游子裳。浮云从何来,安知非故乡。’好一个严东楼,当真是格律严整,气象森严,当得起诗家宗匠这一句评语。”徐阶既感叹,突然又有些嫉妒。

    真是后生可畏啊,想我徐阶年少之时,也在诗词一物上下过很多工夫,可作出来的东西,却味同嚼蜡,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专一在道德文章上用力。

    非不为,实不能。

    诗词一物,讲究的是天分。没有那个天赋,强写,只能让人笑话。

    这个严东楼,果然是才华横溢啊,只可惜,他的人品,却是不堪得紧。

    感叹半天,轻轻将严世藩的诗稿放在案上,回味良久,徐阶还是提不起兴致去读吴节的稿子。

    说句实在话,徐阶虽然是心学门徒,可对于严整、法度谨严的文章诗词却有所偏好。吴节那曰在李府寿宴上所作的《雨霖铃》,京城中人看了都说好,也被传唱得满城皆知,大有传诸于世的味道。可徐阶却是一看就心中厌恶,这种忸忸怩怩的文字一向不都是他的菜。

    就算是写出花儿来,也不过是小情小调,等而下之。更何况,词中所描述的不过是青楼艳事,一派靡靡之风,却是有伤风化了。

    阅读口味这种东西,喜欢就是喜欢,写得再差,只需一点投了喜好,那就是好到了天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作得再妙,只能让人平添厌烦。

    这一点,古今如是。

    所以,徐阶对吴节那首词倒不像其他人那样有种惊艳的感觉。

    而如今,严世藩的这首诗写得又如此之好,让他再提不起精神去读吴节的稿子。

    在案前坐了片刻,又想起自己宝贝孙女在严家的遭遇,徐阶心中突然有些难过起来,心中突然一阵痛恨,一把将严世藩的稿子扯得稀烂,狠狠地扔在地上:“诗虽好,人却烂,这个严世藩,简直就是个泼皮!输在吴节手头也好,烂人自有恶人磨。依我看来,吴节已得陛下宠信,若他能够给严世藩下点烂药,倒是件好事。”

    小严的骄狂徐阶是非常清楚的,知道这人最是偏激,事事争先,连续两次败在吴节手头,不知道要暴怒成什么样子。

    吴节虽然也不是个好人,可这件事却做得大快人心。

    一想到这里,徐阶心中却是一动,对吴节的诗作倒有些好奇了。

    有想到前一阵子,自己的门生,新津知县高问陶写信来京城说,他的得意学生吴节被锦衣卫带走,也不知道如今是何情形。恩师你身为内阁次辅,若有机会,还望看顾一二。

    信中又将吴节同他的渊源说得清楚,字里行间,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徐阶下意识地将那封信从书架上拣了出来,又看了一遍,淡淡一笑,心道:问陶啊问陶,如今的吴节还需要别人看顾吗?

    当然,他现在正好遇到一道越不过去的坎,会试一直没办法报上名去。如果他愿意,只需找天子说一声就是了,可他偏偏不这么干。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吴节不是个简单人物。

    他如今在皇帝那里正得宠,若连这种小事都摆不平,在天子心目中还谈何地位。寻常人碰到这种事情,又关系到自己的前程,早就动用起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但吴节偏偏不这么干,而是隐忍再隐忍,却在士林中挑战严世藩的文坛宗师地位,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这个手段,当真是老道啊!

    如此一想,徐阶突然对吴节这人产生了极大兴趣,忍不住摊开吴节的诗稿,凝神看了起来。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57189 57190 57191 57192 57193 57194 57195 57196 57197 57198 57199 57200 57201 57202 57203 57204 57205 57206 57207 57208 57209 57210 57211 57212 57213 57214 57215 57216 57217 57218 57219 57220 57221 57222 57223 57224 57225 57226 57227 57228 57229 57230 57231 57232 57233 57234 57235 57236 57237 57238 57239 57240 57241 57242 57243 57244 57245 57246 57247 57248 57249 57250 57251 57252 57253 57254 57255 57256 57257 57258 57259 57260 57261 57262 57263 57264 57265 57266 57267 57268 57269 57270 57271 57272 57273 57274 57275 57276 57277 57278 57279 57280 57281 57282 57283 57284 57285 57286 57287 57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