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管家正要退出去,徐阶却把他叫住。
“严世藩虽然脾气暴躁,可也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怎么会下此死手,又是谁惹了他?”
管家:“回阁老的话,据说是那严世藩和吴节比诗,一连输了两场,颜面丧尽,就歇斯底里了。”
“哦,又比了一场啊。我倒是记得严世藩在李伟的寿宴上就输给了吴节,怎么还来?”徐阶摇了摇头,一伸手:“把吴节的诗稿给我吧,倒要看看是什么诗将小严逼得如此窘迫。寿宴那场比试中,吴节那首《雨霖铃》我也看过了,虽然写得极好,可格调太低。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男男女女之事,我却是不太喜欢的。”
吴节这人,徐阶虽然没见过面,却非常清楚。知道他是天子近臣,厘金制度就是他的手笔。可因为这事关系实在重大,他只能保持沉默。当初,吴节因为没办法报名参加会试,将行卷投过来时,徐阶为了避嫌,也为了不与严党发生直接冲突,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到书架上。
想不到,才过了没几曰,吴节就与严世藩闹成这样。
管家这才从袖子里抽出两张写满字的纸递过去:“阁老,这是小阁老和吴节的诗。这几天,这二人连番比赛,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恩,或许我真该看看吴节的诗词了。”挥手让管家出去之后,徐阶先捧起严世藩的诗稿,只看了一眼,就叫了一声“好。”
“好一句‘秋风西北起,吹我游子裳。浮云从何来,安知非故乡。’好一个严东楼,当真是格律严整,气象森严,当得起诗家宗匠这一句评语。”徐阶既感叹,突然又有些嫉妒。
真是后生可畏啊,想我徐阶年少之时,也在诗词一物上下过很多工夫,可作出来的东西,却味同嚼蜡,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专一在道德文章上用力。
非不为,实不能。
诗词一物,讲究的是天分。没有那个天赋,强写,只能让人笑话。
这个严东楼,果然是才华横溢啊,只可惜,他的人品,却是不堪得紧。
感叹半天,轻轻将严世藩的诗稿放在案上,回味良久,徐阶还是提不起兴致去读吴节的稿子。
说句实在话,徐阶虽然是心学门徒,可对于严整、法度谨严的文章诗词却有所偏好。吴节那曰在李府寿宴上所作的《雨霖铃》,京城中人看了都说好,也被传唱得满城皆知,大有传诸于世的味道。可徐阶却是一看就心中厌恶,这种忸忸怩怩的文字一向不都是他的菜。
就算是写出花儿来,也不过是小情小调,等而下之。更何况,词中所描述的不过是青楼艳事,一派靡靡之风,却是有伤风化了。
阅读口味这种东西,喜欢就是喜欢,写得再差,只需一点投了喜好,那就是好到了天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作得再妙,只能让人平添厌烦。
这一点,古今如是。
所以,徐阶对吴节那首词倒不像其他人那样有种惊艳的感觉。
而如今,严世藩的这首诗写得又如此之好,让他再提不起精神去读吴节的稿子。
在案前坐了片刻,又想起自己宝贝孙女在严家的遭遇,徐阶心中突然有些难过起来,心中突然一阵痛恨,一把将严世藩的稿子扯得稀烂,狠狠地扔在地上:“诗虽好,人却烂,这个严世藩,简直就是个泼皮!输在吴节手头也好,烂人自有恶人磨。依我看来,吴节已得陛下宠信,若他能够给严世藩下点烂药,倒是件好事。”
小严的骄狂徐阶是非常清楚的,知道这人最是偏激,事事争先,连续两次败在吴节手头,不知道要暴怒成什么样子。
吴节虽然也不是个好人,可这件事却做得大快人心。
一想到这里,徐阶心中却是一动,对吴节的诗作倒有些好奇了。
有想到前一阵子,自己的门生,新津知县高问陶写信来京城说,他的得意学生吴节被锦衣卫带走,也不知道如今是何情形。恩师你身为内阁次辅,若有机会,还望看顾一二。
信中又将吴节同他的渊源说得清楚,字里行间,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徐阶下意识地将那封信从书架上拣了出来,又看了一遍,淡淡一笑,心道:问陶啊问陶,如今的吴节还需要别人看顾吗?
当然,他现在正好遇到一道越不过去的坎,会试一直没办法报上名去。如果他愿意,只需找天子说一声就是了,可他偏偏不这么干。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吴节不是个简单人物。
他如今在皇帝那里正得宠,若连这种小事都摆不平,在天子心目中还谈何地位。寻常人碰到这种事情,又关系到自己的前程,早就动用起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但吴节偏偏不这么干,而是隐忍再隐忍,却在士林中挑战严世藩的文坛宗师地位,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这个手段,当真是老道啊!
如此一想,徐阶突然对吴节这人产生了极大兴趣,忍不住摊开吴节的诗稿,凝神看了起来。
吴节的这首诗字很多,有点长。
徐阶只看了一眼,眉毛和胡须就无风自动,只感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阵凉风从头顶袭来,直接将身体吹透了。
看了半天,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书架扑去,飞快地翻着架上的书稿,想将吴节投递给自己的那份行卷找出来。
宰相的书房,用书山牍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间书房大得出奇,除了窗户和大门,其他两面整堵墙壁都被书架占领了,上面满满当当地排着书、稿子和文档。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书稿没处放,堆在地板上,将一个宽大的书房挤得非常窄闭。
他已经被吴节的诗句弄得心神恍惚,没注意脚下,被绊得一个趔趄,整个人撞在书架上。
“哗啦!”一声,不断有书本从上面跌落下来。有灰尘飞扬而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书味。
管家听到声音,急忙跑进书屋:“阁老!”
“不要紧的。”徐阶笑着退开管家,手中捏着一张行卷,一笑:“找着了,果然在这里。”
“是吴节的行卷,阁老不是说他的东西不屑一看吗?”
“此一时,彼一时。”徐阶坐回椅子,将吴节那份卷子反反复复地看起来,表情依旧十分平静。
管家心中突然有些担心起来,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自家这位相爷。
却见,徐相眼睛越来越亮,手背上那些细微的寒毛也悄悄竖起,脖子处更是起了一圈小疙瘩。
没有人比管家更清楚,这是徐阁老激动时的模样。可他自重身份,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表露情感,但这却篇不了管家。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徐阶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稿子珍重地放在案上,回头看了管家一眼:“什么时辰了。”
“午时。”
“该吃饭了啊!”徐阶又转过头去,看着院子里的白雪,看着雪后初晴,碧蓝如洗的天空:“上点酒吧!”
管家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做了他二十多年幕僚和管事,他对徐阁老的生活习惯知道得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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