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没有回答雨果的问题，只是双眼无神地看着地板，那双通红的眼眶再加上脸颊上狼狈不堪的泪水痕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糟糕的状态，更不要说那无神的双眼透露着一股灰败。熟悉的灰败让雨果再次想起了张小夜，张小夜在雨果面前一点一点消逝生命力时，那双眼睛就是如此，所有光彩汇聚到了一起，然后逐渐黯淡下去。

    “雨果，雨果……”夏洛特的声音传了过来，雨果一回头就看到了夏洛特指向卫生间窗口的手指，雨果顺着手指看过去，就看到了系在窗户铁窗栏杆上的丝巾。雨果的心脏猛然一缩，事实显然再简单不过了：这个女人试图自杀。只是，不知道是她失败了，还是她没有鼓起勇气执行。

    雨果迅速看向了外面，喊到，“救护车”，然后回头看向了眼前的女子，一头乱糟糟的金发长发像是海藻一般缠绕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让人看不清楚她的模样，那双灵魂几乎要消逝的眸子让人看得通身冰冷。

    “醒醒，醒醒！”雨果拍了拍女子的脸颊，试图把她唤醒，但却没有用。雨果面对这种情况真的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从来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更何况眼前这个人也只是陌生人而已，即使他想要劝说，也无从下手。

    此时，耳边传来的婴儿哭声在一片混乱和雨声之中显得支离破碎，却让雨果醒悟了过来，他连忙对着女子喊道，“想想你的孩子，你的宝贝！”雨果不确定这是否有用，但这就是他对女人所有的了解了：她有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所以，雨果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孩子！想象一下，如果你离开了，你的孩子怎么办？难道你不想要看着他……她长大吗？”雨果也不知道孩子是男还是女，只能随手胡诌了，“难道你不想看他学习走路、听他喊你妈妈，然后亲手送他上学，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大，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参加毕业舞会，然后走入结婚殿堂；难道你不想让他陪着你一起逛街，陪着你度过每一个情人节还有糟糕的感恩节；难道你不希望看着他变成一个优秀的大人，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雨果慌乱之中只能是把脑海里关于孩子的东西搜刮出来，但却显得支离破碎，他也不确定这一切是否有用。在慌忙的情况下，雨果也只能竭尽全力试试看了。

    就在雨果努力想要搜刮出更多关于孩子的东西来说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她，”雨果不由愣了愣，下意识反问到，“什么？”然后他就看到眼前的女子缓缓抬起了脑袋，一脸落寞而颓丧地说到，“是她。”

    她？是她？雨果花费了一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个婴儿是个“她”，而他刚才一直说的是“他”，这……雨果顿时尴尬起来。

    女人看到了雨果脸上的尴尬，试图扯扯嘴角，虽然最终失败了，但至少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心态已经在改变了。女人深呼吸了一下，用力擦了擦脸颊上的狼狈，“你说的对，我应该为了杰西卡活下去，更应该为了我活下去。”

    “杰西卡……哦，杰西卡！”原来那个嚎啕大哭的婴儿叫做杰西卡，雨果点了点头，“这样才是正确的想法。你要知道，你选择这种方式结束生活，不仅仅是一种逃避，更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因为你的离开，不仅不会有人替你开心，相反，那些爱你的人会悲痛欲绝，而那些恨你的人则会痛快不已。”

    雨果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眼前的女人沉默了下来，她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说话，这让雨果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又再次心如死灰了。但还好，愣神了一小会之后，女人就抬起头来，“这是事实。你没有说的是，那些陌生的人只会觉得我很可怜，那些同情的目光却没有办法帮我度过难关。”

    雨果长长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在大象咖啡屋里的这些陌生人，除了觉得你可怜之外，也没有放弃。”

    “雨果，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夏洛特焦急地喊道，声音却逐渐低落了下去，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脸的瞠目结舌。

    女人抬起头，轻轻扯嘴笑了笑，虽然很难看，但至少是一个向上的弧度，“我想，他们白跑一趟了。”她刚才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却没有鼓起勇气，所以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伤害。然后她就试图要站起来，可是挣扎了一次，却再次坐到了地面上。雨果伸出手想要帮忙，但女人却摇头拒绝了，“我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尝试看看。”说完，她咬着牙齿，倔强地扶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

    此时，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其他人得到了夏洛特肯定的答复之后，纷纷围了过来，看到女人重新站了起来，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更加神奇的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婴儿的哭声居然停了下来。大象咖啡屋里再次只剩下雨声和风声夹杂在火炉树枝烧裂的声音里静静流淌。

    虽然说夏洛特把婴儿吵醒了是比较合理的解释，可是谁又能够百分百否定，不是婴儿和母亲之间有了心灵感应？正是因为婴儿感受到了母亲的离去，所以才嚎啕大哭，引起了咖啡屋里所有人的注意，这才有了后面的拯救；而当得知到母亲脱险之后，婴儿就再次安静了下来。

    女人走到了婴儿车旁边，看着再次陷入安睡的女儿，眼眶一热，泪水就再次要滑落下来，但这一次她没有放任，而是快速擦拭了眼角，重新露出了笑容，让自己振作起来。

    救护车抵达现场之后，了解了情况，又对女人现场做了一个简单检查，确定没有问题之后，这才离开。女人分别感谢了咖啡屋里的每一个人之后，又到卫生间里去简单打理了一下自己，所有的骚乱才彻底平静了下来。

    女人坐在自己的桌子旁边，有些出神。

    她真的是自己所见过最失败的人，她的婚姻以失败收场，当初为了这段婚姻她几乎是飞蛾扑火般冲了上去，结果却沦落到家暴之后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下场；她毕业了七年，却依旧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曾经尝试过几分不同的工作，但却一无所获，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独自生存的能力；她现在因为付不出房租而在苦苦挣扎着，除了一台老旧的打字机之外，一无所有，她现在就依靠着政府救济金在过活，和街上的流浪汉相比，她的唯一优势就是至少她租赁了一个屋子。

    这段时间以来，她总是感觉到灵魂都彷佛被吸食干净一般，所有快乐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无止境的黑暗和冰冷，让她强烈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过。特别是她的前夫试图过来抢夺女儿抚养权时，这种感觉达到了巅峰，她几乎是拖着最后一点精力，向法院申请了保护令，将前夫驱除出境。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感受不到快乐，也感受不到生命力了。

    这种情况在今天达到了巅峰，她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最后时刻终究还是没有鼓起勇气。

    女人抬起了头，看到了此时独自坐在咖啡桌旁边阅读着报纸的雨果，她知道，刚才就是这个男人在最危险的时刻把自己拉了回来，让自己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这缕希望之火依旧十分渺小，但至少让她明白了，自杀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了杰西卡、为了她自己，她也必须坚持下去。

    雨果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微笑，女人也回报了一个微笑，然后她犹豫了一下，“你好，我是乔安娜-罗琳（joanne。rowling），虽然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必须再说一次，谢谢你刚才的帮助。”

    “我的帮助十分微小，我想，你还是需要帮助，我是说，专业人士的帮助，比如心理医生……”雨果礼貌地说到，但是话语说到一般，雨果就突然停住了，微微皱起了眉头，扬声说到，“乔安娜-罗琳？”
------------

第1009章 波特之母

    刚才的混乱之后，咖啡屋里大家都显得心有余悸，但毕竟那是别人的私事，所以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收了回来，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雨果和夏洛特也是如此，只是夏洛特的反应似乎比较激烈，她对于“自杀”这件事十分排斥，因为她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在她看来，能够活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虽然生活不一定总是美好的，但学会享受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雨果对夏洛特的观点表示赞同，只是他没有夏洛特那么激进，因为他始终认为，每个人的处境都不同，没有人能够真正百分百理解当事人的想法。更何况，其实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

    看着气呼呼嚷嚷着“要出去透透气”的夏洛特，雨果哑然失笑。夏洛特果然就匆匆和雨果告辞，然后离开了大象咖啡屋，身影消失在了室外那青色的沉重雨幕之中，其实雨果对于这样的夏洛特是很羡慕的，敢爱敢恨、肆意妄为，也许在许多人眼中看来夏洛特漂浮不定的生活是一场灾难，但雨果却知道，至少夏洛特乐在其中。

    雨果端起眼前依旧冒着淡淡香气的咖啡，开始翻阅起咖啡屋柜台上摆放着的报纸起来，苏格兰似乎又在嚷嚷着独立了，这让雨果哑然失笑，因为他记得2013年还是2014年的时候，苏格兰依旧在呼吁着这件事，好像还要举行公投，只是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了。

    这时，雨果感觉到了一个视线投射了过来，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不远处那名女人的微笑，那双眸子里除了感谢，更多是心有余悸。雨果知道，女人终于是想通了，如果她刚才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嗷嗷待哺的女儿才是最可怜的。于是，雨果对着女人露出了一个微笑，表示鼓励。

    “你好，我是乔安娜-罗琳……”女人开口再次表示了感谢，雨果却觉得自己没有帮上什么忙，他可以感觉得到，女人内心还是十分压抑，如果真的有抑郁症倾向的话，还是需要求助专业的心理医生。可是雨果话才说到一般，大脑里涌现出来的强烈熟悉感却让他的话语不由停了下来。

    乔安娜-罗琳，这个名字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雨果着实不太擅长记名字，即使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几乎让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但相对应的，他也没有办法把这个名字的正体联系起来。这种明明知道答案却始终没有办法联想起来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心理医生？”乔安娜苦笑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应该不包括在医保里吧。”乔安娜看了看安静地睡在婴儿车里的女儿，轻轻耸了耸肩，“我现在正在领政府补助，我可不认为房租可以等得起，所以我想……”

    雨果强制地把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乔安娜。虽然刚才他已经感受到了她的窘迫，但由于整个情况一片混乱，所以雨果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打量对方。

    此时的乔安娜看起来十分瘦弱，瘦小的肩膀只有一把骨头，让那件深褐色的毛衣看起来像是挂在衣架上一般，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任何光泽，一看就知道是三餐没有吃好的后遗症，那黄褐色的脸颊依旧是一片灰败，看起来就好像是五十岁一般，但是眉眼尾端却没有太多的皱纹，这与“五十岁”可是不相符，可以推测得出来，她应该比外表年龄看起来小很多才对。

    最重要的是，虽然她刚刚才振作起来，暂时把自杀的想法摒弃了，但是眉宇之间的憔悴和苦楚却依旧挥之不去，就好像窗外那藏青色的雨幕一般，让人看到任何希望的光芒。

    雨果的视线微微一偏，那婴儿车破旧不堪，看起来使用已经有些年份了，而婴儿车上面盖着一件李子大衣，只是大衣的袖扣磨损得十分厉害，原本很有质感的黑色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堆令人作呕的水草。

    虽然乔安娜什么都没有说，但雨果却知道，她的近况很糟糕。

    “艰难的时光？”雨果微微挑了挑眉，把报纸放了下来，双手支撑在桌面上看着乔安娜。乔安娜那双迷茫的眸子看向了雨果，微微闪烁着迟疑和抗拒。的确，他们仅仅才认识不到二十分钟而已，即使雨果挽救了乔安娜自杀的可能，但他们依旧只是陌生人，乔安娜自然不可能立刻就相信雨果。

    雨果也不介意，轻轻扯了扯嘴角，“你知道，很多时候失败并不代表结束，而是一个重新的开始。我不是要说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的废话，而是……”雨果的调侃让乔安娜微微扯了扯嘴角，轻笑了一声，“我一直在想，很多时候失败是不是一种提醒，也许是提醒我们应该警惕过去的错误，为取得成功创造条件……好吧，失败的确是成功之母。”乔安娜这一次失声笑了出来，她可以感受到雨果话语里的轻快，看着雨果嘴角那抹浅浅的笑容，她也不由自主就勾勒起了嘴角。

    “但也许，失败也是告诉我们，这是错误的道路，我们应该改变自己的选择。”雨果迟疑地说着，道理人人都会说，但不见得适用每一个人。雨果只是在阐述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想法，他不是为了开解乔安娜，只是单纯的交流而已，希望能够打开乔安娜的思路，“你知道，当我们学会正视失败之后，我们可以学会不再自我欺骗，干脆忠于自我，投注所有心理完成自己内心最为重视的目标，也许这种改变相反还是一种释放，让自己重新获得自由，从而看到不一样的未来。”

    “你是在说，虽然我现在一无所有，但至少我还有杰西卡，还有政府补助，是这个意思吗？”乔安娜看着雨果，嘴角的笑容虽然收敛了一些，但却没有消失。雨果举起了自己的双手做投降状，摇了摇头，“这可是你的话。”那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模样让乔安娜的笑容再次勾勒了起来，垂下眼帘，轻轻点着下巴，低声说到，“是啊，虽然我最大的恐惧依旧挥之不去，但我还活着，我还有可爱的女儿，还有一台老旧的打字机，至少，我还可以尝试把脑海里的构思写出来，在我饿死之前，祈求能够取得一个新的突破。”

    “打字机？哦，你是一个……记者？”雨果试探性地询问到。

    “不，当然不是。”乔安娜呵呵地笑了起来，闹得雨果莫名其妙。

    乔安娜是想起了自己的前夫，他就是记者，一名来自葡萄牙的记者，在九十年代初期，作为无冕之王的记者依旧是人们最向往的工作之一，记者甚至能够和医生、律师这样的职业相媲美。所以，乔安娜是在嘲笑记者这个职业，也是在自嘲――如果她能够成为记者，现在的生活也就不会如此困难了。雨果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内因的，只能是一头雾水了。

    “我是一名作家，哦，不，应该说，我试图成为一名作家。”乔安娜自嘲地笑了笑，“更为准确一点来说，我已经失败了，所有其他可能都失败了，所以，我想试试看。”乔安娜抬起头看向了雨果，“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应该学会不再自我欺骗，忠于自我。我想成为一名作家，很早很早以前，准确说应该是我小学的时候。89年的时候，我曾经产生过一个很棒的点子，我一直尝试写下来，但却十分困难，一直断断续续的，也许，我应该倾注所有精力，把这个构思创作成为一个故事。”

    “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乔安娜注视着雨果，嘴角露出了一点羞涩而拘谨的笑容，这与她的外表看起来十分不符――她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岁的妇女，如此羞涩的笑容倒更像是三十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