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不等她说完便道:“够了。”

    王浣溪停口,只死死望着,唐毅眼皮也不抬,道:“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做事之人,然而似你这般性情,恐怕只会为我添乱。上回凌府之事,我不愿追究,然而你自该明白,这也绝非默许。”

    王浣溪咬唇,低下头去。

    唐毅又道:“当初我同你说,须明白自己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心中想着你或许跟别人不同,不料,竟也不过如此……你去罢。”

    他淡淡地说了这几句,并未斥责辱骂她,然而竟比斥责辱骂更加厉害百倍,王浣溪本欲后退,却忽地又停步,猛地跪在地上,竟磕头说道:“求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否则浣溪死也不能瞑目。”

    唐毅沉默,片刻才问:“既如此,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王浣溪呼吸急促,皱着眉,闭上双眼,往日种种……如激浪奔涌而来,却又瞬间消退。

    王浣溪的汗也落下来,不知是怕是急,眼中的泪也晃落,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自己说道:“我想……我想不被人欺压,不被人瞧不起,我想……凭我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还想、想别人敬我怕我,我想高高在上……掌握别人的生死!”

    她一字字说完,心凉了又凉,然而却松了口气。

    上回在镇抚司内,假扮新罗女子诈那倭国细作,其中虽然身陷诏狱苦不堪言,然而自另有一种莫名之感,令她心中隐隐竟觉着喜欢……看着那细作一步一步被自己所动,渐渐被她握在掌心里任意欺骗,心底那种滋味,再也说不出。

    凌景深亲自教她如何取信于人,而看着她功成,那看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镇抚使,竟也会拍着她的肩头笑着赞许:“浣溪果然能干,合该是我镇抚司的人。”

    那一刻她仿佛不再只是个罪臣之女,也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而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镇抚司中行走之人。

    这满京城天下的众人,提起镇抚司来,哪一个不是闻声色变,然而她却赫然在此成事,且被镇抚使亲口夸赞。

    她一直觉着自己所要的是唐毅的青眼,可这段日子她念念不忘的,却是在镇抚司内那种种经历。

    当说出这些话来之后,她自以为已经没有希望了,不等唐毅吩咐,她已流着泪起身,便要自出门去,谁知他道:“你且站住。”

    浣溪止步,呆呆不知如何,忽然听到身后唐毅道:“倘若如今我让你做的,偏偏是会被人欺压,被人瞧不起,名声尽毁,甚至会被人掌握生死……你又如何?”

    浣溪睁大双眼,想也不想:“只要是大人吩咐的,浣溪都能做。”

    当时王浣溪虽不知唐毅想做什么,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管是那满城风雨议论纷纷,说她是妲己褒姒迷了唐毅,还是平靖夫人跟唐夫人的冷语跟责打……以及后来终于,被美纱子掳走的那种种,几生几死,她都毫无后悔过。

    或者这才是她想要的,这在寻常女子看来惊世骇俗、唯恐避之不及的经历,她却乐在其中。

    只毕竟不忿。

    尤其当今日,远远地看着唐毅竟为了应怀真那样不顾一切,看她遇险之时他整个人都慌了阵脚……倘若唐毅是个彻头彻尾的绝情之人倒也罢了,只是为什么,独独竟为了那样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而她……却不管如何都得不到他正眼瞧上一眼?

    上回在凌府,她费了点手段,才把屋里的丫头们都打发了……不料他望着自己,迷迷糊糊竟错认为是应怀真。

    手被握住之时,王浣溪还未醒神,只听他道:“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当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同做梦一样,狂喜过后,便反应过来他认错了人,可虽明知道如此,却仍是心跳的几乎要炸裂开来,于是点了点头。

    他本病的无力,却在此刻坐了起来,猛然探臂将她拥入怀中,她听到他在耳畔喃喃情深,竟道:“怀真,好怀真……我知道……你不会这样狠心……”

    若非亲耳听见,又怎会想到,淡漠如他,端庄如他,高高在上如他,竟也有这种近似软弱之时,用这般带些小心而欣慰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虽然有那个名字,可那一刻仍是她此生最快活之时了,纵然死也甘心。

    他毕竟病重,说完那一句话,已经气喘不休,力有不支,却仍不肯放开她。

    往后一倒的功夫,便把她带的也倒了过去。

    便在此刻,帘子外传来凌绝重重的咳嗽声。

    惊醒这一刹美梦。

    胭脂说的全对,美纱子之事,凌景深下了封口令,谁若透露分毫,格杀勿论。

    而她也知道,以唐毅的为人,绝不会把这些事透露给应怀真,毕竟……那只是个极寻常极柔弱的闺阁女子罢了,能经什么事儿?又如何好把这等正经大事跟她说?

    可胭脂又说:世间只有一个应怀真。

    镇抚司的士兵们上前,早把武四郎的尸身清理了,见王浣溪在此,便道:“王姑娘可是在寻什么?”

    浣溪回神,问道:“外头如何了?”

    侍卫道:“这细作原来还有许多同党,拼命拦着咱们的人呢……然而有镇抚司跟唐尚书大人在,还有咱们若干兄弟,他们哪里挡得住呢,都伤的伤,死的死了。”

    浣溪点头,又问道:“现在不见回来,可是还没有捉住主犯?”

    侍卫道:“那些贼负隅顽抗的厉害,正在全力缉捕,听说已经叫关了城门了,务必要一网打尽才好,姑娘这会子可别出去,街上乱的很,刀枪无眼的,不如这儿安稳。”

    浣溪笑了笑:“知道了,你且忙去。”

    那侍卫自去,王浣溪往后而行,且走且出神儿。

    正走到半路,迎面便见胭脂同一个镇抚司侍卫而来,王浣溪想到她方才所说的话,心中滋味难明,却见胭脂望着自己,眼中透出焦虑之色。

    王浣溪不解,便挑了挑眉,胭脂唇一动,却并未出声,只是扫了身边之人一眼。

    王浣溪本并没格外留意,见她神色有些奇异,便也随意瞥了那侍卫一眼,见他微微低着头,只看见抿紧的唇跟挺直的鼻梁,瞧着先前是没见过的。

    王浣溪见这侍卫相貌甚好,跟胭脂又靠得极近,不由语带嘲弄,道:“你这又是唱哪一出?”

    胭脂蓦地睁大双眸,她身旁那侍卫眉头一蹙,微微抬眸看来。

    王浣溪只觉得他的眉眼自生得极英俊,可偏有一股说不出的冷肆邪意,竟叫人心头一颤。

    这会儿,恰好有几名镇抚司侍卫从旁边巡逻而过,为首一人扫了她两人一眼,因都知道她两个身份非同等闲,因此两人自可在镇抚司中随意行走,并不加盘问。

    胭脂跟这侍卫已经走到跟前儿了,而胭脂眼中的惊悸焦虑之色越发明显……王浣溪却屏住呼吸,几乎无法动弹,无法思量,只是本能地迈动脚步……

    电光火石间,三个人擦肩而过,王浣溪自眼角余光中,看到那人眼神极冷,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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